母亲的日记和我的生日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发现初通笔墨的母亲每夜睡觉前开始认真地写起了日记。许多年之后,每当我面对她去世后留下的那两箱大小不一的日记本,眼前总会清晰地浮现出母亲在灰暗灯光下佝偻着身躯写日记的情景。这情景成了我记忆画廊里一幅凝重的画,永远在那个醒目的位置上悬挂着。
我始终觉得母亲写日记的缘由跟我的出生是有着某种关联的,尽管在日记中我找不到任何相关的信息。
我出生于1957年农历10月下旬的某一天,具体是哪一天,至今仍然无法确定。此事并非母亲一时疏忽,而是事出有因。在我临近出生的前一天,忽闻出东海捕鱼多日的父亲船翻人淹的不幸消息,母亲顿时大惊失色,悲痛欲绝,而我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要出生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与折磨,使母亲事后再也记不起我出生的日子。不知自己的生日,这多少让人感到有些遗憾,但这丝毫不会影响我对母亲的感情。在这样的境遇下,造就了我的生命,可见母亲是何等的坚强!我是母亲第6个也是最后一个出生的孩子。因此,我的出生又给母亲增添了几多艰辛和磨难。故而,我认为触发母亲写日记的缘由可能与此事有关。至于后来父亲怎样死里逃生,如何奇迹般地被人救起,那又是一段有关生死搏斗的惊险故事了。在20世纪50年代未和60年代初的那段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可以想象嗷嗷待哺的我是怎样长大成人的。到了上学年龄,我不得不杜撰一个所谓的生日,以用来填写各种表格。于是我就把自己的生日自定为1957年10月23日。因为这个日子是我老家集市之日,只有在这一天,我家的锅里才有比平日多几点油腥的可能。
精神匮乏同样令人饥饿
童年生活的贫困,在我的记忆里至今难以抹去。
如若打开我的“记忆文档”,点击童年的文件名,显示器上会赫然跳出一个巨大的“饿”字。与此同时,显示屏就会自动播出一个小男孩有关饥饿的视频内容:有人将烂薯根扔在路边,一群鸭子围上去抢食,但因太苦而不能下咽,又吐了出来。此刻,这个蹒跚学步的瘦黑男孩走了过来,竟毫不犹豫地拣起这些烂薯根,塞进自己的嘴里,来不及咀嚼就咽了下去……对“饿”字构字方式的理解,尽管后来我知道它在“六书”中属形声字,然而,至今我还是保留着最初的理解,把它看作是会意字———“我”要“食”。
童年的我,发育不良,体质羸弱,而且总是穿着哥哥们穿了好几轮淘汰下来的旧衣裳,看上去像个小老头。为此我被人过早地在名字后面加了个后缀词“佬”。现在有人若去我老家找我,问林邦德如何如何,村里人可能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但只要你开口就喊“邦德佬”,人们就会立刻作出反应,主动告诉你邦德佬如何这般。
稍长,我渐渐意识到精神的匮乏也是令人困惑,让人饥饿的。
那时,一年里县电影放映队只能下乡放一两部老掉牙的电影,但这对当时的乡下人来说可是“精神大餐”。那时看电影也得买票,虽然只需几分钱,然而对我来说,买票之难,“难于上青天”。没钱买票又想看电影就只能逃票了。逃票有两种方式:“挤”和“藏”。挤就是混水摸鱼,凭借个头小的优势,趁乱钻在大人的腋下、胯下从检票员眼皮底下冷不丁地窜进去;藏便是早早地到放电影的祠堂去踩点,然后找个隐蔽的地方悄悄地躲藏起来。但我的逃票计划大都以失败而告终,不是被检票员从大人胯下踢出来,就是被清场人员从隐蔽处拖出来。失望与沮丧,使我萌生出自己做“电影”的念头。于是找几块玻璃,画上一些自己印象中的电影画面,然后偷偷地用父亲暂时闲置的手电筒,对着玻璃把画面投影到墙壁上。尽管画面模糊,又没动感,但却能望梅止渴,暂解我的电影之谗。从那以后,我就一发不可收:没有扑克牌,就在萝卜上刻上桃花、方块之类的图案,自己“印刷”;买不起小人书,就借别人的把最喜欢的部分“画”下来;想学二胡,就找哥哥帮忙,自行“制造”……
现在回想起来,一个懵懂的乡村少年,曾多次无意间敲响了艺术之门,这也算是跟艺术有着天然之缘了。
清代大书画家赵叔曾在《二金蝶堂印谱》自序中感慨道“与父母生我之意大悖”。对此我深有同感,尽管我十分清楚赵家父母曾寄希望于叔长大后能“治国平天下”,我的父母之意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我家亦农亦渔,父母的初衷是希望我长大后做个安分守己的农民或渔民,娶妻生子,终老乡里。然而,不知何故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写写画画,时常做着同样一个梦,长大后成为一个舞文弄墨的文人。初中毕业后,迫于政治和经济的原因,我无奈地终止了学业,未能实现上高中的夙愿。一来我外祖父是乡绅,外祖母是地主家的千金,家庭成份不好;二是家道贫寒,要供养我继续念书实在是勉为其难。此后,15岁的我就跟随父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默默劳作,直到五、六年后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一日赚10分底分。
教师起码要有一手好字
春天是温暖的。对我来说,1977年春天的太阳比往年都耀眼眩目。我隐约感到有一种吉祥的预兆在悄然地接近我。果真,就在这个季节里,有一位知根知底的好友给我捎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校长同意让我去一个偏僻的小渔村任民办教师。此刻,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佝偻的身躯和苍凉的眼神。这虚幻而真实的意象一直伴随着我背起行囊离家到小海岛去做民办教师,后又考进师范成为公办教师,直至今日当起了培养教师的教师。
第一次走进教室,面对学生拿起粉笔时,有个很直接的念头强烈地提醒我:做教师起码要有一手好字。于是向别人借了几本字贴,开始了我的所谓学书生涯。
在那个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海岛小学校里,我寂寞地做着自己最初的书法梦。冬去春来,寒来暑往,不知何时起,觉得写字不再是出于教学的需要了,而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慰藉。那时,我常常会因为写出了自认为的得意之作,而登临学校的后山之巅,仰望日月星辰,无限苍穹,俯瞰山海田地,树木花草,总觉得无不都是横竖撇捺、正草篆隶,仿佛自己也成了书法中的一个点画;有时也会因为写不出好字而感到痛苦和彷徨,时常去海边看潮,那阵阵涛声似乎给了我许多勇气和信心……
在我的出生与成长历程中,总觉得,苦涩多于甘甜的生活滋味,不时会在我搦管挥毫时流露出来,笔墨间所透出的气息多是山野村夫之态而缺少清庙明堂气象。我的书法作品基调,或许就来源于此。
感谢生活,是生活让我与笔墨结缘,教会了我书法;感谢书法,书法又教会了我怎样去生活。
人物简介
林邦德1957年10月出生于浙江宁海,现供职于宁波大学基础教育学院美术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全国中小学师生书法考级评审委员会委员、宁波市书协书法创作委员会主任、宁波市政协书画院画师。书法作品十余次入选中国书协主办的“全国第七届书法篆刻展”、“全国第八届中青年书法篆刻作品展”、“全家百家书法篆刻精品展”、“全球华人书法篆刻作品展”等大型展览。作品曾获文化部第八届“群星奖·优秀奖”,全国第四届楹联书法大展“全国奖”,浙江省第四届“全浙”书法篆刻作品展“银奖”等,并有多幅作品被海内外博物馆、美术馆收藏。主编出版《中国书法精粹·桂馥书法杂书册》。近日由西冷印社出版了《林邦德书法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