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马”浮雕像
黄银凤 马 乔
6月18日，晨光穿透薄雾，洒在宁波鄞州区邱隘镇前殷公园。一座青砖灰瓦的民国建筑在斑驳树影间静默伫立，门楣上“五马馆”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这方480平方米的天地，正在用当代语言讲述着跨越百年的家国传奇。
开馆仪式上，马衡曾孙女马欣的指尖轻触展柜玻璃，曾祖父泛黄的手稿在柔光下泛着岁月的痕迹。“这座纪念馆就像时空隧道，让过去与未来在此相遇。”她轻声说道。
她的身后，电子屏滚动播放着马衡护送故宫文物南迁的影像——烽火连天中，2万箱国宝辗转万里，最终完好归来。这一幕，让现场许多观众不禁红了眼眶。
“一门五马”，从鄞县盛垫桥到未名湖畔，这个家族的故事，恰似一部微缩的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奋斗史。
五马馆外景
五马馆展览现场
先生归来后塘河畔的时空对话
三江汇流处，六塘河如碧玉丝带蜿蜒。沿后塘河北岸徐行至盛垫桥，这个曾经“舟楫如梭，商货云集”的古村，正是孕育“鄞县五马”的精神原乡。
五马馆的选址独具匠心：依托邱隘镇前殷公园民国邱家民居改建，既保留了木质格窗与灰瓦飞檐的传统风貌，又融入了现代展陈理念；展陈以“家国情怀”为叙事核心，通过珍贵族谱、手稿真迹、多媒体互动装置等方式，生动重现“鄞县五马”——马裕藻、马衡、马鉴、马准、马廉五位北大杰出学者的生平事迹，展现其“爱国爱乡、崇文尚学”的家风。
2022年，西泠印社举办“先生归来：马衡和他的时代”系列活动，为五马馆建设埋下伏笔。同年5月，鄞州区邱隘镇举行专家研讨会，正式启动这一文化工程。
经过三年精心打磨，五马馆终于揭开神秘面纱。展陈大纲总撰稿马乔介绍，“我们打破传统名人馆的线性叙事，以‘家国情怀’为魂，构建由精神到个体、由家国至家庭的立体叙事逻辑，历经八易其稿、十万字打磨。”开馆当日，她参与编著的新书《百年风华——传奇五马的家国情》同步发布，为“五马”研究增添了最新成果。
“清朝末年，马海曙延请维新学者叶瀚为家教，这个决定改变了家族命运。”策展人谢裕波指着展柜中叶瀚的照片说。正是这个选择，让马氏家族走出了五位学术巨擘——他们虽久居京城，却始终以“鄞县马”自居，心系故土。
马裕藻曾外孙孔冈代表母亲杨康善捐赠匾额
开馆当日，马氏后人跨越时空的捐赠令人动容：马裕藻外孙女、89岁高龄的杨康善亲笔手书“名藻上庠”匾额；马衡之孙马思敦郑重捐赠了祖父手书的“功侔鲁壁”珍贵拓片；马衡的重孙马利则献出家族珍藏的《马衡日记》影印本和《马氏族谱》；马裕藻曾外孙孔冈带来了章太炎题赠马裕藻的《别宥》条幅(复制品)及其精心绘制的油画《马裕藻像》……
“这是圆梦的时刻。”马衡之孙马明凝视着祖父的雕像，声音微微发颤。2003年北京大学举办的“五马”纪念会上，其父马文冲因病未能出席，成为终生遗憾。“二十年后在故乡重逢，是历史最好的安排。”
马鉴之孙马庆芳在视频连线中难掩激动：“五位先祖生活在新旧交替的大变革时代，历经维新变法、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的洗礼，既传承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又以开放胸怀迎接新思潮。”
马临先生的家人联名来信表示：“期待常回家乡，感受‘五马’精神的力量。相信五马馆将成为宁波闪亮的文化名片。”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故土的深情。
事实上，五马馆的落成，不仅将“五马”后人与宁波故土紧紧相连，也将进一步增强宁波、鄞州与故宫博物院、北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等机构的联系。
胡适在马裕藻所赠程甲本《红楼梦》上的题记 马裕藻在赠送胡适的程甲本《红楼梦》上的题记
五马奔腾未名湖畔的学术丰碑
“五马”，在中国文化教育史上赫赫有名。
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教育史和北大早期历史上，有一大批学识渊博的前辈学者执教。被称为“一钱(钱玄同)、二周(周树人和周作人)、三沈(沈士远、沈尹默、沈兼士)、五马(马裕藻、马衡、马鉴、马准和马廉)”的诸位教授，就是其中的著名人物。
1913年，马裕藻走进北大红楼，开启马氏家族与高等教育的百年之缘。
北大校史记载着“一钱二周三沈五马”的黄金时代。马氏五兄弟如五峰并峙，各领风骚：马裕藻执掌北大国文系十四载，奠定现代汉语注音基石；马衡从金石学家转型为故宫“守门人”，战时立下“文物在，文化不灭”的铮铮誓言；马廉42岁英年早逝，却留下5700册珍贵藏书；马鉴在战火中坚守教育阵地，培养出张爱玲等杰出学子；马准深耕民俗学领域，成就斐然。
展厅中马衡的“功侔鲁壁”拓片引人注目，与他主持安阳殷墟试掘的档案一同亮相。展柜中静静安放着一本《凡将斋印存》。“书中有两枚印是祖父为父亲特别刻制的。”马衡之孙马明介绍。这些实物与档案生动展现了这位“中国近代考古学奠基人”的学术生涯与生活细节。
在“潜心学问、博通经籍”板块，展示了1919年国语统一筹备会合影等珍贵档案，记录了马裕藻参与制定中国首套法定注音方案的历程。现场通过历史照片与文献串联起马裕藻助力文化归一的时代记忆。
故宫文物南迁装箱
马廉抢救的2154册王府曲本，被誉为“可比肩安阳甲骨”，现场陈列着曲本的照片。其天一阁研究则体现出对乡土文化的守护。
值得一提的是，马家不仅有“一门五马”的传奇，还有“四代一校”的佳话。从1913年马裕藻执教北大，到2012年曾外孙女孔涛入职北大，这个家族用百年时间完成了从“教育救国”到“教育兴国”的跨越。
漫步展厅，不禁沉思：不同时代的马家子弟对知识的虔诚追求，正是一个家族与国家教育事业同频共振的生动写照。
故园萧萧跨越山海的文化接力
开馆当天，一个感人的场景在宁波中学上演：马裕藻曾外孙孔冈将刊载《江风湖光缘》的《北京大学校报》赠予该校，完成了从1909年马裕藻担任校长开始的世纪传承。
这已是孔冈今年第二次造访该校。年初来访时，当他在校园里看到保存完好的“宁波府中学堂”石碑、泛黄的毕业老照片、记载马裕藻治学事迹的《校友会杂志》(1918年版)等珍贵史迹史料时，内心深受触动。
回京后，孔冈饱含深情地写就《江风湖光缘》长文。在宁波中学51届校友、北大原常务副校长王义遒的建议下，文章精编后发表于2025年3月15日的《北京大学校报》，引发广泛关注。
历史总是充满巧合：1898年，当京师大学堂(北大前身)的匾额高悬帝都时，东海之滨的宁波储才学堂(宁波中学前身)也宣告创立。1904年，储才学堂改名为“宁波府中学堂”；1907年，校碑由湖广总督张之洞亲题。1909年，马裕藻出任宁波府中学堂监督(校长)，随后开启了他从奉化江畔到未名湖畔的传奇人生。
“今年是马裕藻先生逝世80周年，斯人已逝，但先生的风范长存。”宁波中学校长杨继林感慨道。
说起宁波的文脉渊薮，自然离不开天一阁与月湖。连接这两处文化地标的马衙街，因明初宁波卫指挥同知马胜在此建衙而得名。
19世纪下半叶，在江苏经商的马海曙衣锦还乡，在马衙街建造府宅。1895年马海曙逝世后，举家迁回这座宅院。或许是天一阁的书香熏陶，或许是月湖畔的浙东学风滋养，从这里走出了闪耀五四新文化运动舞台的“北大教授天团”。
五兄弟中，马廉与故乡联系最为紧密。“马廉先生将自己收集的古砖捐赠给天一阁，这种化私为公的义举令人感动。”天一阁博物院副院长饶国庆动情讲述。
1933年，天一阁遭遇台风损毁。马廉积极奔走，担任北平地区筹款负责人，直至1935年离世前仍心系阁事。
如今在天一阁内，“千晋斋”依然静立。1959年，政府特批专款设立此斋，陈列马廉捐赠的古砖——这是天一阁继纸书、木板、石刻之后的第四类藏品“砖书”，开了甬上藏家捐赠先河。
更难得的是，因马廉的人品与贡献，范氏族人破例允许他将明抄本《北曲联珠》借出研读，是天一阁四百余年历史中唯一外借的珍本。
五马馆常设展览中，“情系桑梓、润泽故里”展区尤其引人注目。这一展区通过丰富的展品和翔实的史料，生动诠释了“五马”深厚的乡土情怀和“立足宁波、胸怀天下”的学术格局。
策展人谢裕波驻足在一幅“宁波高桥梁祝古迹”的老照片前，向参观者娓娓道来：“民俗学家马准先生经过严谨考证，最早提出‘梁祝故事发源于宁波’的学术观点，为梁祝文化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础。”
马衡所捐《汉碑徵经》等11部
溯流寻根塘河新生的文化密码
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后塘河畔的普通人家在短短两代人的时间内就完成了向文化世家的华丽蜕变？马海曙为何能在晚清变局中培养出五位学贯中西的学术大师？“五马”在国难当头展现出的文化守护精神，其根源何在？
在“文脉与时代的和鸣”座谈会上，专家学者深入剖析了“五马”家族的精神密码——那是一种融汇浙东学派“经世致用”、宁波商帮“开拓诚信”、儒家“诗书传家”与“家国天下”情怀的独特气质。
“他们站在两个时代的交汇点。”故宫博物院原院长郑欣淼指出，“马衡既深谙传统金石考据，又开创现代考古学，这种文化转型的智慧至今值得我们学习。”
宁波大学教授戴光中精辟总结：“就像江河终要入海，马氏家族的精神密码就是开放创新。马临(马鉴之子)将邵氏基金导向师范教育，正是‘经世致用’的最佳诠释。”
“五马”代表了中国近现代新型知识分子群体，他们身处新旧思想碰撞的历史节点，既扎根中国传统文化沃土，又以开放包容的态度吸收外来文化精华。这种兼收并蓄的学术精神，不仅为改革开放提供了文化借鉴，更彰显了宁波文化海纳百川的特质。
《马衡传》作者俞建伟不无感慨：“相比各自领域的成就，‘五马’作为文化共同体的价值更值得关注。”这正是五马馆的意义所在——让散落的星辰重新汇聚成璀璨银河。
站在“五马”故里这片热土上，我们更应系统梳理马氏学术遗产。郑欣淼建议宁波大学设立专项课题，深入挖掘马裕藻等先生在故宫专门委员会的会议记录、聘任文书等珍贵史料。这不仅有助于完善地方文化研究，更能强化宁波、鄞州与北京大学、故宫博物院的学术联系。事实上，正是基于这样的文化渊源，我们才得以在今天继续传承这份珍贵的学术薪火。
而当我们一同溯流而上，回到塘河之畔的邱隘盛垫桥，回到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触摸历史的温度，聆听先贤的足音，进行一次深度的历史打捞与精神考古，不难发现，马海曙的远见卓识与家国担当。“五马”在学术上的极致追求，在教育事业上的无私奉献，在文化守护上的无畏勇气，以及在动荡岁月中始终如一的桑梓情怀，共同构成了马氏一脉不朽的精神遗产。
五马馆旁的后塘河水潺潺流淌，倒映着五马馆的飞檐与远处东部新城的摩天楼群。
正如马欣所说：“真正的纪念馆不在砖瓦之间，而在千万人心里。”这场文脉传承的和鸣，正通过五马馆的每一件展品、每一个故事，在新时代继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