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伟:真正的传统如江河奔流 而非标本陈列
稿源: 中国宁波网 2025-12-18 06:50:00

制图:陈思佳
人物名片
陈明伟,宁波鄞州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宁波骨木镶嵌”代表性传承人,高级工艺美术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工艺美术协会木雕专业委员会副会长,浙江省工艺美术行业协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得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七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创建紫林坊艺术馆,作品被中国国家博物馆、浙江省非遗博物馆、宁波博物院等机构永久收藏。
核心观点
◎真正的传统不是静止的标本,而是奔流不息的江河
◎守正是根基,活用才是出路。非遗保护不能只停留在“存起来”,更要“用起来”
◎好的艺术品,功夫在技艺外。很多手艺人进入“瓶颈期”手艺提升不上去,就是因为文化根基浅,对生命美学、对传统纹样的理解只停留在表面
◎我要培养的不是只会重复操作的“匠人”,是懂文化、会创新的“艺人”,这才是传承的关键

陈明伟接受采访。吴冠夏/摄
12月初,中国民间艺术最高奖——第十七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评选揭晓,陈明伟创作的《骨木镶嵌箱包系列(一组9件)》,摘得山花奖“优秀民间工艺美术作品奖”。这是他继2012年沉香雕刻作品《人参如意》、2014年骨木镶嵌作品《万工床》之后,第三次将“山花奖”收入囊中。
在鄞州的紫林坊艺术馆内,古色古香的木雕与精致的骨木镶嵌作品交相辉映。这里既是陈明伟的创作基地,也是宁波骨木镶嵌技艺传承的重要阵地。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一件件作品上,记者与这位年过六旬却依旧精神矍铄的工艺大师相对而坐,听他讲述三摘“山花”的感悟,以及他与骨木镶嵌相伴半生的故事。

《骨木镶嵌箱包系列(一组9件)》。本文图片除注明外均由陈明伟提供
(一)
三获殊荣:荣誉背后是压力更是责任
记者:陈老师您好,恭喜您的《骨木镶嵌箱包系列》斩获第十七届“山花奖”,这已是您第三次获此殊荣。得知消息时,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陈明伟:这个奖公布前,我心里一直在期盼。三次斩获山花奖,不少人说这相当于终身成就奖,这份荣誉太重了,公布的那一刻我特别激动,但激动过后,更多的是压力。三次获奖不容易,可问题也随之而来——接下来该创作什么?非遗传承永远在路上,任重道远,我们一直在探索保护与发展之间的平衡,如何让这门手艺创新发展,这份担子压在肩上,沉甸甸的。

《人参如意》。
记者:与2012年《人参如意》、2014年《万工床》获奖时相比,此次的感受除了压力,还有哪些不同?
陈明伟:最大的不同在于心境的沉淀与责任的深化。2014年《万工床》获奖时,我特别自信,甚至觉得“理应如此”。那是骨木镶嵌刚被列入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名录后,我作为2009年被认定的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深知这是历史赋予的责任。那件作品集结了十几位匠人,花了3年时间,投入8000多工时(小时),汇集了绘画、雕刻、镶嵌、榫卯结构、拷头、黄杨吉子及打磨、油漆等传统工艺,气势宏伟。当时觉得,这是对我们非遗保护工作的肯定,是守正路上的重要成果,心里满是喜悦与自豪。
而这次获奖,更多的是评委对作品“创新”的认可。从《万工床》对传统的坚守,到如今箱包系列与生活的融合,这是一条从“守正”到“创新”的探索之路。现在的我更清楚,每一件作品都可能成为未来的历史,必须带着敬畏之心去创作,这份责任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

《万工床》。
(二)
老艺新声:从“博物馆展品”到“生活必需品”
记者:这次获奖的9件箱包作品,命名特别有韵味,如《今夕何夕》《如烟若梦》《陌上花开》等,取名灵感来自哪里?在材质搭配和纹样设计上,您是如何平衡传统与现代的?
陈明伟:名字不是我取的,是我儿子的功劳,这正好呼应了“贴近现代审美”的想法。完成宁波国际会议中心93米长的骨木镶嵌《耕织图》后,我意识到,老手艺要活在当下,必须融入年轻人的审美观,所以我经常和儿子聊创作思路,听听他的想法。
《今夕何夕》这个样品做好后,我把图纸给他看,让他帮忙琢磨个名字。结果他取的这组名字,都特别贴合作品的意境,比我这个老匠人想得更有现代韵味。
材质搭配上,我遵循“传统工艺特性+现代实用需求”的双重标准。我们选了大叶紫檀和本地小叶黄杨木,这两种材料是经反复试验后定下来的。
大叶紫檀有大料,颜色黑中带红,油漆附着性好,不变形,稳定性极强——箱包要经常使用,耐用是第一位的;黄杨木被称为“木中象牙”,质地细腻温润,时间久了会自然变成象牙黄,甚至泛出红润光泽,和紫檀的沉稳形成鲜明对比,颜值很高。
这两种材料既有传统红木的高贵感,又满足现代箱包“耐用、美观”的需求,是最佳搭配。
纹样设计的平衡感,关键在“取传统之魂,融现代之形”。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河姆渡遗址出土的象牙雕刻、古代铜器瓷器上的纹样,都是现成的宝库。
比如《今夕何夕》这个包,核心装饰元素就是从小篆“寿”字和传统吉祥纹样宝相花演变而来。但我没有照搬古纹样,而是根据箱包的轮廓做了变形调整,让纹样既保留古韵,又贴合现代箱包的简洁造型。
这样一来,懂行的人能看到传统底蕴,普通消费者也觉得符合当代审美,作品才算真正做到“雅俗共赏”。

陈明伟。周晓思/摄
记者:相较于《万工床》这样的大型作品,小型箱包在制作上有哪些挑战?您是怎么想到让骨木镶嵌从大型摆件转向实用器物的?
陈明伟:与大型作品相比,制作小型箱包最难的是结构设计。紫檀密度高,按传统做法做出来会很重,不符合现代使用习惯。
我们就把板料的厚度保持在0.6厘米到0.8厘米之间——这么薄的料,既要保证箱体牢固不开裂,又要做出能打开、能闭合、能随身携带的结构,榫卯连接处的精度要求特别高。
但我向来认为骨木镶嵌不仅仅是一种技术,而是把它当成艺术品来创作,艺术品就要经得起实用性的考验,不能只做“中看不中用”的摆设。
让骨木镶嵌从摆件转向实用器物,是我做《万工床》时就有的想法。
《万工床》是守正的标杆,把骨木镶嵌的传统技艺做到了极致。但它太大了,只能放在博物馆或大宅子里,普通人接触不到。我当时就想,非遗保护不能只停留在“存起来”,更要“用起来”。
以前骨木镶嵌从建筑装饰到家具构件,本来就是实用品,后来慢慢变成纯观赏的工艺品,路反而越走越窄。所以做完《万工床》,我就开始做100件“非遗即生活”骨木镶嵌精品系列,包括文房用品、桶、瓶子等物件。
守正是根基,活用才是出路。
这次做箱包,就是把“活用”做到极致——历史上没人把骨木镶嵌运用到奢侈品箱包制作上,我进行了尝试。而且它能随身带,让老手艺真正“活”在当下。

陈明伟画的图纸,按此纹样锯木。周晓思/摄
(三)
传承之思:让江河奔流,而非标本陈列
记者:当下年轻人学骨木镶嵌面临哪些困难?您在带徒时,如何吸引年轻一代?
陈明伟:最大的困难是“沉不下心”。很多人问我灵感怎么源源不断,其实哪有那么多“灵光一现”,都是靠时间堆出来的。
一年365天,我每天工作14个小时。除了正月初一上午小孙子要来拜年,我在家等着给他发压岁钱,其他时间基本泡在紫林坊。春节、“五一”、国庆这三个假期,我反而更珍惜,因为有5天以上的完整时间,能沉下心研究创作。
这门手艺耗时费力,一块料的镶嵌、一次漆的髹涂,都要反复打磨。没有三五年功底,出不了像样的作品。
年轻人容易急功近利,坐不住冷板凳。所以我招徒弟有两个硬性要求:美术基础好、心静。来了之后,我不让他们马上碰工具,而是先从设计、读书入手,把骨木镶嵌的历史、宁波的工艺文化吃透。
我常跟他们说,好的艺术品,功夫在技艺外。很多手艺人进入“瓶颈期”手艺提升不上去,就是因为文化根基浅,对生命美学、对传统纹样的理解只停留在表面。
我自己每年读8本书,每本都用红笔批注重点,这些文学、历史、美学的积累,都会潜移默化融入创作。徒弟们要是讲不出骨木镶嵌的历史渊源,纹样设计只会照抄别人的作品,怎么能做出有灵魂、有自己风格的东西?
我要培养的不是只会进行重复操作的“匠人”,是懂文化、会创新的“艺人”,这才是传承的关键。
记者:作为行业标杆,您认为宁波骨木镶嵌的传承优势在哪里?未来还需要在哪些方面发力?
陈明伟:真正的传统,不是静止的标本,而是奔流不息的江河。
传承优势很明显,一是宁波深厚的文化底蕴,骨木镶嵌本身就源于宁波的生活土壤,有群众基础;二是政府的重视,从目前全市累计获得26朵“山花”就能看出,这片土地在滋养民间文艺。
但光靠这些还不够,未来的路,核心要抓两点:一是“创新载体”,二是“走出去传播”。
创新载体上,我现在已经开始构思新方向,比如把骨木镶嵌和乐器结合,能走进更多艺术领域,这门手艺的发展空间就更大了。
传播上,我们要主动“走出去”,不能守着宁波这一亩三分地。我已经把紫林坊艺术馆开到了上海,紫林坊艺术馆上海馆成为宁波工艺美术对外交流的基地和平台,下一步还计划走进香港。
未来10年到15年,我最想做的就是把宁波骨木镶嵌推向国际舞台,让世界都知道中国有这么精美的手艺。

紫林坊里的骨木镶嵌家具。周晓思/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