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林明住的老房子没有电梯,他一手拄三角凳一手扶栏杆,腰身佝偻,从10楼慢慢下楼。
老房子没有电梯,每层楼17步阶梯,80岁的邓林明住10楼。他一手拄三角凳一手扶栏杆,腰身佝偻,身子弯到视线只能看见楼梯,下楼要20分钟,上楼要30多分钟。
这是他的远征,他要去渝北茨竹镇新泉村2组,去给村民吴长生家两个智力和肢体都残疾的孩子上课。四年了,他每个月去一两次,每次呆上三五天,最长要超过一周。
【路上】
邓林明也是个残疾人,4级肢残,腰无法伸直,走路必须拄拐,不拄拐时像个躹躬的人。以前有1.65米,现在缩成1.35米。
7月的重庆,空气都能烫伤人。7月28日早上6点半,邓林明就出发了。从南岸罗家坝走,他要先坐公交车到南坪枢纽站,再换乘公交车去江北的红旗河沟汽车站,汽车站有远途公交到渝北两路,坐到两路再换乘郊区公交到渝北兴隆镇。这一段公交老人免费,不堵车,也要4个多小时,“直达车快一些,多花10多元车费。”对老人来说,钱是比辛苦更具体的问题。
兴隆到茨竹要坐小巴,4块钱,这一段没有免费公交。到了茨竹镇就快了,再去新泉村,剩下5公里,要坐农村小巴,小巴要看运气,“赶场呢就是车等人,不赶场人等车”,已经是中午12点43分,人是等不到车了。
大家急,他不急:“心莫躁,太阳再大,我看到的都是飞雪。”昨晚他在厨房找到4颗苦藠,放菜板用刀拍碎,就着凉水吞服,他说这能防中暑。他有心脏病,身上备了药,他说不舒服就随时摸两颗出来吃。
办法也有,等不到车,他会找茨竹镇上揽活的摩托,或者打个电话喊个熟人的摩托,15块,搭他去吴家。熟到有了人情,晓得他去走教,有的也不收钱。摸摸索索爬上摩托后座,他手在抖,车主拿一条捆货物的绳子,一头缠在邓林明腰上,一头捆在自己身上,遇到路上有坑,人在摩托上腾起来,坐的人看的人脚板心都抓紧了。
邓林明还要抓紧他的背包,手里的袋子,里面有他给吴家兄妹带的修改的作业,书,文具,有他自己的毛巾牙刷,还有8颗糖,有时候是一袋芝麻糊,或者两个苹果。8颗糖,也是老先生的礼数,从不空手。
【兄妹俩】
前一天通过电话,知道邓老师今天要来,兄妹俩上午就守在公路边等。10点钟就打电话问邓老师好久到。太阳暴晒,地面不能久看,太亮,太白,眼睛像雪盲。
56岁的父亲吴长生看起来像65岁,矮小,黢黑,胡子凌乱地扎在脸上。见到有人来,他也不吭声,沉默地端来塑料凳子,在院坝里放一圈,自己站到角落里。38岁的妻子三级肢残,无法站立,无法行走,骑在一根约30厘米高的长凳上,踢踢踏踏地挪动,说话含混不清。儿子吴文见16岁,二级智力残疾,肢体残疾,女儿13岁,三级智力残疾,肢体残疾。跟妈妈一样,他们行走在一根板凳上。
吴长生的妻子、儿子和女儿因为残疾不能正常行走,只能坐在一条板凳四处走动。邓林明的到来,让他们格外高兴。
农村午后,安静得可以听风,母子三人出来接邓老师,哐当哐当拖动板凳的声音,传到20多米外的公路上,像惊雷,撞到人心上。
4年前,祖辈都在新泉村的邓林明跟老伴还住在老家这边。邻村卫生室紧挨着华蓥山小学,门前一小片空地,吴文见仰头望着教室的一排窗口,一年级的孩子们正在朗读课文。邓林明给老伴拿药,一眼看到了听墙根的吴文见。
孩子的眼神他看得明白,他去了吴家,跟吴长生说,要送孩子们去读书。邓林明两头跑,学校同意接收,出于安全考虑,需要吴长生每天送兄妹俩来校,陪读,等到放学接回去。
吴长生有一小片苞谷地,另一片地种了点蔬菜,他说:“地里活路都不说了,送他们去读书,陪一天,屋里还有个人(指妻子)要照管,她也要吃饭,我啷个管得过来?”他说残疾和低保补贴是有,“一千多块吧,但全家就我一个好手好脚的劳动力”。要整天整天陪,他耗不起时间。
邓林明说,那就我来教吧。他年轻时当过老师,除了英语,小学最基础的语文数学还能对付。他给兄妹买了教材,本子,文具,从认字和数数开始。
认字是一笔一划写给兄妹看,两个娃娃口齿含糊,发不出准确的声音,但是能听得懂,领会意思。算数怎么教?邓林明抓一把苞谷籽,数三颗,就是3,再数三颗,加起来,跟娃娃说,这就是6。
教了四年,哥哥吴文见能认识一些字,会加减法,能背诵《咏鹅》,但一般人听不懂,可以模糊辨认声音,字写得不错,跟健全的四年级小孩一样。
邻居李明秀住在百米外的路边,老人经常拄着拐杖转上来看看兄妹,她说每次来,两个孩子都在窗前坐着写字,课桌和板凳都是学校送来的,兄妹最喜欢坐在这里。
老伴去世后,邓林明住到了南岸区罗家坝大儿子家,只能每个月来一两次走教。每次来,白天讲课,晚上跟吴文见住,一老一小,躺在竹板床上,一个讲故事,一个听故事,山村夜黑,屋里没灯却有光。
【沉默的表达】
智力残疾的孩子,也有情感表达。邓老师要来教课,他有时会买方便面,饼干,喊邓老师吃。吴丹丹不及哥哥,她的方式是拍一下老师,笑,或者抱一堆作业本,自己写的,抱到老师手上,又笑。
邓林明如果要在吴家住上一周,他会给吴长生一点钱,一次给一百。邓林明没有退休工资,经济也很拮据。到了吃饭的时间,他有时候带孩子们,去就近的地里摘一点南瓜尖,或者一根黄瓜。地是其他村民的地,大多数人都慷慨,也有不愿意的,邓林明说:“你相信我,我摘的南瓜尖,保证不得耽误长南瓜,就跟修枝一样。”
孩子们信任邓林明,心里想说的话,吴文见悄悄地单独写在一个本子上:邓老师,我们又去取点钱,这回别给爸爸说。他要买一个智能手机,用妈妈残疾人补贴的钱,怕爸爸不同意。亲戚带着他,去茨竹镇办的,这一趟,对他来说,也是远征。
邓老师没来的时候,吴文见常常带着妹妹,坐着残联送给他们的轮椅,去小学外面听课。这条路是硬化路面,但是有坡,上坡费劲,来回要一个多小时。卫生室的人说,兄妹有时候一周来两三次,最长间隔也就一周。空地有一个台阶,上不来,看到的人都会帮一把。
两个孩子甚至无法发出最简单的“妈妈”的标准发音,无法与人交流,两人独自来去,默默听墙内的朗读,沉默得像两块小石头。
我问吴文见,跟爸爸讲过想读书吗?他摇头。跟邓老师讲过吗?他点头。
孩子们的妈妈坐在板凳上听,歪着头,偶尔笑一下。她喜欢洗衣服,强迫性地洗,每天洗几次,每次都抓很大一把洗衣粉。我们一转身,她又换了一身衣服。
女儿吴丹丹的头发都已经长到蒙奇奇那么长,杂草一样支棱在头上,衣服裤子脏得要盖住本来的颜色,也没有换。问母亲,她简单的几个音节说,她(指女儿),不脱下来。
【以后】
以后怎么办?我问吴长生,他嗫嚅着。
——“就是不晓得啊。希望有个工作嘛。”
——“要有一点基础的文化知识,才可能有工作吧?”
——“是啊,他各人学嘛。”
——“邓老师80岁了,慢慢也走不动了,可能还是需要去学校学习。”
——“我确实没得时间去陪……”
事情又回到原地。邓林明和其他人还在想办法。
渝北区华蓥山小学知道了兄妹的情况,副校长潘名进说,这对兄妹有学籍,属该校适龄特殊学生。上学期开学起,校方把40多名教师纳入送教队伍,即采取每两周间隙一次的送教。每次送教,学校轮番派出至少2名教师来残疾兄妹家中,上语文、数学、音乐等适合三年级学生的课程。
为什么教三年级课程?潘名进说,邓林明到这对残疾兄妹家走教近4年,传授的知识经校方考核后发现,孩子对识字及200以内加减法的熟练掌握程度,已达到3年级学生水平。将来如经测试已达到小学六年级学习水平,将为他们发放小学毕业证书。
渝北区茨竹镇政府民政办主任颜斌告诉记者,这对兄妹获得小学毕业证后,民政办会征求他们意见,以助力其今后人生发展。
她介绍了民政办助力这对兄妹的三种预案。一是小学毕业后,如果有接下来读中学的欲望,镇政府会替他们衔接特殊教育学校;二是,兄妹如果愿融入社会自食其力谋生,镇政府目前有从事残疾人技术培训的工作人员,将给他们进行定向培训;第三种,如果这对兄妹已有有意向的谋生岗位,但与镇里提供的相关培训不吻合,镇民政办将给他们牵线搭桥,助他们学习心仪的劳动技能并为他们创造就业机会。
【蝴蝶飞】
邓林明每次来给吴家兄妹上课,都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要去看看老伴,老伴长眠的地方,在临河对面的坡上。
他说这辈子最念到心里深处的,就是他老伴。早年他去城里打工,也教书,先后给10多个邻居家的孩子课外辅导,规矩是“给钱就不教了”。老伴都支持,他有文化,知书达理,“她就喜欢我这点。”
老伴去世后,他住到大儿子家,两代人,租来的两间小屋加一间厕所,面积顶多20平米。他说,儿子搞搬运,早出晚归,很忙。他一个人,白天就翻字典看,或者把兄妹俩的作业拿出来看。
回一次新泉村,就像回一次家。
去老伴的墓地,田间小路,常人的脚程要走15分钟,邓林明走走歇歇,要40分钟。下午的毒太阳刺下来,地上的树叶干得没有一丝水分,踩上去,脆生生变成了渣。
熟人碰到问他,他说去看老伴睡醒没得。
穿过干涸的田,亲戚家的院坝,再穿过比人高的蒿草,全身沾满蒲公英一样的绒毛,老伴的墓地,背山面河。邓林明说:“你走了480天。你说好金婚以后,两个人一起走,结果你不讲诚信……”
不远处是新开发的景区蝴蝶谷,邓林明指着那边讲,春天的时候蝴蝶最多,绕着墓碑飞,停在人头上,肩上,他站着不动,看它们飞,“这里是个好地方。”
原标题:八旬老人高温下把自己绑摩的上 去给两残疾孩子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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