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八,王见从老家回到工作岗位。 周思聪 摄)
王见,39岁,是宁波日报报业集团楼下的保安,属于浙江亚太酒店物业公司,第一次见他是我到《新侨艺报》面试的时候,他帮我做临时出入证,看到了身份证上的籍贯信息,抬头对我笑着说:“哎呀!我们是老乡呀!”
其实严格来说,我们并不算老乡,他是安徽人,我是河南人,只不过恰好两个县城都处在安徽省与河南省的交界处,风俗相近,距离也不远,大家就跟老乡一样。
开始上班以后,只要碰见他,王见都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乡音里填满了亲切感。
还有一次,晚上聚餐后帮朋友叫代驾,骑着便携自行车赶来的人竟然是他,这让我觉得很有缘份。年后第一天上班,他熟练地帮我按了电梯。刚离家的我一时感慨:“要不,我们聊一会儿?”
于是,在报社楼下的新华书店咖啡馆,他给我讲了回家的故事——
王见是腊月二十八那天回到老家的,前一天夜里十点,他和妻子拎着大包小包踏上了归乡的列车,在颠簸了15个小时之后,到达阜阳市火车站。原本两人想乘汽车回镇上,但车站人太多,排队还要好久,急着想回家的王见索性奢侈了一把,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去。
他家在五星镇,是阜阳市太和县下辖的一个乡镇。沿街的281幢商住楼房里,有一幢三层小楼就是王见的家。
回家那天下着小雨,知道儿子要回来,母亲算着时间到家门口等着,王见远远就望见了她的身影。父亲正在收拾年货,17岁的女儿懂事地接过爸妈手中的行李,还在读六年级的儿子兴奋地跑过来,却不怎么说话,只是跟在妻子后头走着。
王见想和儿子说句话表示一下亲密,张开口却迟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身旁同样没什么话的母亲,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也许离家太多年,亲密被距离稀释了。
腊月二十九那天,王见一大早就喊儿子起床,在年前唯一可自由支配时间的一天,他决定带上一家人去县城里逛逛。
太和县城不大,过年期间挤得厉害,因为刚下过雨,马路湿漉漉的,泥浆随处可见,街上店铺的音箱里大声放着音乐和优惠促销的信息,吵得人脑袋疼。尽管如此,对王见一家人来说,每年逛县城的这一天,还是像节日那样隆重。
出门前王见把钱包塞得满满的,一年难得陪孩子几次,得让他们玩得尽兴。儿子喜欢游戏,在大润发二楼的电玩城,他一会儿骑摩托车,一会儿打枪,全心投入。王见站在旁边看着他,偶尔还夸他厉害,儿子兴奋得脸颊通红。
妻子负责给一家人买衣服,她说过年了,总要穿上新衣服才像样子。试衣服的时候,王见转圈给妻子看是否合身,女儿偶尔发表下意见。温馨的场景让这个从十几岁开始就在外打工的男人心里暖暖的。过年的意义,就是这样的团聚吧。
去年妻子和王见一起去了宁波打工,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老家。妻子上班的地方在高新区,夫妻两人住在王见的宿舍里,但两人都是单休,为了多赚些钱,王见每个月有二十天左右都在兼职做代驾,常常要工作到夜里十二点,因此两人交流的时间并不多。
女儿六个月前决定出去打工,拗不过她,王见最终松口同意,于是女儿也成了离家的人。
儿子被留在老家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四年前,王见贷款在五星镇买了一栋三层小楼,举家从村子里搬到条件更好一些的镇上,儿子也留在那里读书。
日子越过,一家人离得越远,王见知道,也许哪天自己老了,赚不了钱了,会和父亲一样留守故乡,盼着在外的孩子回家,这样想来,现在的相聚显得更加珍贵。
(王见的全家福)
大年初二,儿子骑电动车载着王见去外婆家拜年。那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微风里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男孩子车骑得凶猛,王见坐在后面和儿子聊天,不时地让他“慢一点儿”,他是真的希望,这段时间可以再“慢一点儿”。
在两个小时的采访里,王见最常提到的就是儿子的教育问题。
2018年上半年,在技校进修的女儿突然从幼儿教育专业退学,下定决心闯荡社会,后来跑到宁波鄞州万达广场的一家餐厅做服务员。王见去女儿工作的地方看她,这个半大的孩子兴奋地讲着在工作中遇到的好玩的事,看着她仍然懵懂的脸庞,做父亲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女儿这里,他看到了自己年轻时辍学打工的无知模样。
他也几乎可以看到她的未来:辗转在一家又一家店里,漂泊在一座又一座城市,奔波劳碌几十年后,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的人。
在报社一楼大厅站岗的时候,王见特别羡慕那些来拎着包来去匆匆的记者。去年暑假儿子到宁波来玩的时候,王见专门带他到报社感受氛围,他想让儿子知道,学习不是没用的,只要能坚持下来,越往后,学习的好处越明显。
可对一个才13岁的小男孩来说,工作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窗明几净的写字楼和小资情调的咖啡馆比不上一部可以聊天打游戏的手机。王见带着儿子坐在报社楼下书店的时候,希望他可以向旁边看书的城里小孩学习,多看些书长些知识,可惜儿子的屁股坐不住,频频往外跑。这次精心准备的场景教育,最终徒劳无功。
一次不行,王见又尝试了第二次。晚上在外面做代驾的时候,他主动给儿子视频,告诉他:“你看别人在那么好的饭店里喝酒吃饭,爸爸却只能在外面等着,靠给喝酒的人开车赚钱。人家回去睡觉了,我还要继续工作到十二点。儿子,你看爸爸没文化,赚钱多不容易,你要是不好好读书,将来说不定还不如我呢。”
儿子在那头不说话,抿着嘴沉默着,王见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把视频挂掉了。
(热热闹闹的合影时间,王见的儿子孤零零地坐着。)
他还想过用礼物来奖励儿子,许诺他只要考试超过八十分就给他两百块零花钱,但儿子平时成绩在五十分左右徘徊,一下子进步三十分对他来说简直难如登天,可想而知,这次鼓励也失败了。
平时母亲打电话时总爱告孙子的状:不好好写作业、夜里晚归、花钱太多……王见听了很生气,明明老师说过孩子很老实只是上课有些跑神,明明带儿子去超市买零食的时候他很懂事地只选便宜的,明明他乖巧听话,怎么到了母亲嘴里,儿子就没一点好呢?
他想打电话安慰安慰儿子,多夸夸他,但有些话总是说不出口,在外打工多年,一年能见到儿子的次数屈指可数,没能陪他长大,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儿子的个头一年比一年高,可父子之间,熟悉又陌生。
过完年,在老家只待了十多天的王见又要走了,临行前,儿子突然开始耍脾气,耍完就站在那儿哭。王见知道,这只是孩子表达挽留的方式,但家里房子的贷款还没还完,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他必须得走出去,努力工作,才能成为家里的脊梁。
采访结束后,我拿着笔记本要回办公室,王见跟在后面,犹豫了一会儿,上前问我:“下次我儿子来宁波能麻烦你陪他聊聊天吗?你是文化人,知道怎么教育人,说不定他听了你的话以后就开窍了。”
王见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儿子将来能在有一个实现自我价值的工作。
家里的老人都说,过完了正月十五,这个年才算真正过完。
但大多数时候,不到初六,我们就已经在返程的路上。大包小包地走出车站机场,城市早已恢复了车水马龙,斗志昂扬的返工气氛扑面而来。
电话那头,故乡又重新归于沉寂。待到来年春节,热闹才会再次将那里填满。
如此循环往复,一年又一年。
但是能够感受到,王见并不悲观。
或许,真正的强者,是明知生活并不完美,但是依然执着地热爱生活,不断进取。
新侨艺报记者 郭瑞彦 樊卓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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