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缘——天意人心难料到书籍聚散终有时
朱赞卿的交往除律师界,便是学术收藏界,特别是与藏书有关的学科学人、乡贤同道,和他成为至交,范围大致在宁波、杭州、上海和北京之间。方志学家马涯民先生、教育家杨菊庭先生、文物学家马廉、藏书家冯孟颛先生、书法家吴公阜先生、书法家葛夷谷先生、书法家沙孟海先生、学者沈曼卿先生、古典文学家夏承焘等均为座上宾。他还与北京的郑振铎、马衡、赵万里、谢国桢、冯定等著名学者交往密切,常与他们有书信往来。
别宥斋所藏,除购得外,还有朋友所赠。在萧山居住时,邻居及师长姚莹俊知识渊博,朱先生很愿意与他交往,从他身上也学到不少版本学知识。一天,姚莹俊拿出明涵三馆刻本《金莲记》交给朱赞卿说:“后人不知道珍惜,现在交与你,是物有所归呀。”朱先生受宠若惊,感动之余,回赠裘皮大衣一件。
1934年,当时供职于教育部的沙孟海传来口信,说河南人有部《明史稿》要出售,稿本出自宁波人万斯同之手,理应归于宁波。先介绍给著名藏书楼伏跗室和蜗寄庐,两家都因价格过高而放弃。眼看书籍要和宁波擦肩而过,朱赞卿站了出来,东挪西借,凑足900银元买下,终于使书稿回到应该保存它的乡土。从一般规律看,后人修前朝史,往往从当朝视野出发,多有偏颇。清代纂修《明史》也未能跳出这一局限,今传世史籍与万氏《明史稿》有出入,因此万氏本成海内孤本,史料价值明显。
朱赞卿得到万氏《明史稿》后,兴奋之情可想而知,他后来又购得同为宁波人的黄宗羲《明文案》手稿。他将两部书放进一个书柜,备加珍惜,常抚摸翻阅,称作“句章双璧”。他还特意请人刻一枚印,因购得万斯同《明史稿》在前,黄宗羲《明文案》在后,印文为“万黄斋”,钤于各册之末。
1936年,浙江省举办过一次文献展览会,从各地征集的孤本善本,珍稀独到,各自称奇。别宥斋选送清一色的乡贤遗著参展:鄞县万斯同《明史稿》、余姚黄宗羲《明文案》、会稽李慈铭《越中先贤祠栗主目次》、象山倪象占《九山类稿》、镇海张成渠《连珠均考》、镇海姚燮《西泸棹歌》、 《书瘾楼诗稿》共七种,数量虽然不大,却显示出朱先生所藏乡邦文献之丰富独到。
别宥斋的书籍分别庋藏于宁波和朱先生老家萧山, “一斋两藏”,以宁波为主,萧山所藏也不乏善本。据朱先生所撰《别宥斋萧山藏书精华之一斑》等记载,有善本三百余种,其中有《大明会典》、万历《湖广总志》、 《山西志》、嘉靖《山东志》、 《吴邑志》、康熙《江南志》,以及云南、贵州、四川、台湾等十四省志。书楼居于闹市区,日寇侵入萧山前,先生为保险起见,将全部书籍转移到距萧山近百里外的绍兴下沥桥秘藏。两年过去了,原以为可以躲过这场战乱,不曾想日寇于1940年2月17日对下沥桥进行扫荡,烧杀抢掠,战火纷飞,书籍不幸全部毁于战火。因事先未及编目,实际数量难以统计,估计有十万余卷,其中包括著名藏书楼王氏十万卷楼和陈氏湖海楼的旧藏,许多卷帙弥足珍贵。
本来是一册、几册或整座楼收购,一点点“淘”来的书籍,顷刻间全部化为灰烬,怎能不让先生痛心疾首?他于悲愤中作《香句室忆语》抒发情怀: “青山春暮,竹窗晓寒,残梦未沉,新仇如约。秉笔书此,恍见累累书城,随烈焰以俱去。”
那次劫难,对朱先生的打击实在太大,他像生了一场大病,好长时间卧床不起,难以振作。
时局动荡,藏于老家的书毁于战火,藏在宁波的书也不安全。书籍如何保存,似乎成了朱家沉重的“负担”。该如何不让这些中华民族的文化成果落入异族之手,成了困扰朱赞卿的头等大事。
时局渐紧,他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而危险,却一天天地逼近……
1941年4月20日,宁波沦陷。57岁的朱赞卿和夫人魏令仪提早雇车,押着大大小小的书箱,悄悄离开宁波,经过艰难辗转,来到乡下的一座山中躲藏。书籍寄藏于白象桥郭家,后来又转移到后隆、牛背脊、阳庵堂等地。书箱众多,惹人耳目,转运途中又遇盗贼盯梢,遭受抢劫。朱先生舍命护书,与歹徒搏斗,手臂被刺伤。熬过一段时间,原来乡下也并不安全,考虑再三,他决定还是回城躲藏似乎更保险。
初春的太阳刚落山,喧嚣一天的城市渐趋平静。傍晚时分,朱先生和夫人守护着书箱,悄然由西郊入城,来到事先租赁好的云石街一旧屋存放。他本人则躲进宁波南门的通利源榨油厂暂居,以防日本人纠缠。存放一段时间,因存地环境差,书籍又遭白蚁蚕食。那段时日,他几乎是在煎熬中度过,整日提心吊胆,身心疲惫。一遭下来,书籍又遇损毁,再联想到先前,书籍的命运实在坎坷,用先生的话说,遭受了“水火盗虫”四厄。
终于,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朱先生可以长长地叹口气了,耗尽心血珍藏的古籍总算没有落入敌人之手。他又可以按照自己的爱好,腾出精力收集书籍了。几年以后,藏书楼因征地,别宥斋从原址搬到孝闻街179号。
那是原来建好的一幢两间一弄的小洋楼,红顶白墙,占地4.3亩,本为接待客人而建。院内有假山、荷花池和石板路,花园里各种花卉,四时开放。与原址相比,此处显得幽深静谧,大门到藏书楼有一狭长的通道,门上装着按钮,有客人来,一按电铃,几十米远的家里便会响起铃声。按照朱先生的设想,原计划在小楼的东首再盖一座真正的藏书楼,格局为摆放书架的开间,人书分离,防潮通风。建筑用的石条、砖瓦、木板都已买好,后来因经济拮据,未能实施。
小洋楼的“壳”被赋予别宥斋之名,多少有点强加的味道,而里面的“瓤”却实实在在地塞满了书籍。一箱箱、一摞摞,房间里、过道中、楼梯上,甚至连卫生间里,堆得到处都是,人走路都要绕着书走。后来,藏书楼被拆除,原址在今市中医院住院部的位置。
“文革”期间,朱先生受到不公正待遇,所藏书籍暂存于天一阁,也仿佛续写着他与天一阁的情缘。上世纪三十年代,朱先生出任天一阁重修委员会成员,经历了三十年代天一阁的修缮、天一阁书籍的迁移等重大事件,他还和其他社会名流一道,担任天一阁管理委员会的委员。
书籍聚散,有时让藏者难以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