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您和井上有一是知交,您最欣赏他的地方是什么?
海上雅臣:遇见井上有一的时候我35岁,他50岁。那时他正处于创作的低潮,也是绝望的几年,他的创作得不到书坛的承认,他的尝试也没有在美术界得到认同,他说自己很想去山里的寺院隐居,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打开新的局面。我第一眼看到他的作品就觉得和一般人的不一样,一般的书法是陷在墙上的,而有一的作品则是直逼观者,画面活生生地跳出来了!一般的书法是沉稳为主,而他的作品则是力量感扑面而来。
我告诉他自己的评价,他说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过他的作品,让他看到了希望。见了他后,我就邀请他去我家喝酒,然后我们一起聊空间和时间的话题。井上有一喜欢思考,他曾经认为书法是时间。因为写字有笔顺,有第一笔、第二笔的顺序,而这些笔画的顺序是跟着时间流向而走的,遵循着时间就可以写得漂亮。但这个观点后来被我们否认了。
我们看梵高的画,比如《向日葵》,欣赏这么美的画,但是没有人会去想第一笔第二笔是从哪儿开始的这样的问题。这正是书法和绘画的区别。绘画容易给人心灵震撼的感觉,但是书法不会,书法最多给人气韵的感觉,气韵依然只是笔画,依然是时间的流向。
只有跳出了以往书法的时间概念,发现书法空间的概念,才能有进一步的突破!也就是从东方式的美术到西方式的美术的转换,突破时空,才有井上有一的艺术境界。
记者:您怎么理解井上有一提出的“书法是万人的艺术”?
海上雅臣:“从此书写是万人的艺术。每个人都能通过日常使用的文字成为艺术家,这使书写在各种艺术中独胜一筹。正如原始人使用的土器一样。像书写这样,能生发在生活中,极其简朴、直接,而又无比深远的艺术,即使在全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这段话就是1952年井上有一在创办墨人会时所说的,可以视为他的“书写宣言”。也就是书写不需要那么多的条条框框,这是每个会写字的人都可以做的,只要你喜欢。
那时的日本书坛环境恶劣,在日本书法被称为“艺事”,也就是跟着师傅学,完全按照师傅说的那样,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而有一是叛逆的。他1916年出生于东京平民区一个住在长工工棚的旧货商家庭,1941年师从书坛前辈上田桑鸠学习书法,8年后,蜚声书坛。出人意料也令人深思的是,就在他先声夺人、引起书坛前辈关注的时候,他却不满暮气沉沉、固步自封的书坛现状,于1952年正月向上田桑鸠递交了绝缘书,宣告与陋习不改的书坛决裂,另行成立了一个“墨人会”。这不是对老师的不恭,而是他要否定“书法”,以及“书法”这一名称后面的书坛、权威以及一整套的运作模式。
记者:栋方志功是您努力推向世界的第一位日本艺术家吗?
海上雅臣:是的。栋方志功是二十世纪日本现代版画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我18岁那年,穿着学生制服第一次去找栋方志功买画,那年他45岁。看到我,他以为是谁家一个替爸爸跑腿的孩子。我响亮地告诉他:是我自己想来买你的画!惊讶之余,他很激动,抓住我的手说:“谢谢!你是我所有客人中最重要的客人!”他家离我家不远,那时他还没有出名,从此以后,我每天去看他,帮他整理资料,听他说话,把他的很多话记录下来。越了解栋方志功,我就越觉得他了不起,我坚持认为这是艺术,而不是手工艺,并试图把这个想法告诉每个美术界的人。
当时版画是作为民间艺术的一种,也就是手工艺的范畴,很不受重视。为了生存,他的作品也是被当成手工艺品卖给经销商。栋方志功很想做大版画,但是手工艺店放不下,老板为此还很不高兴。为了让大家真正认识栋方志功的艺术,年少的我专门去拜见了当时的日本美术馆馆长。我一直在给权威的专家做这说服工作,完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因为我绝对相信,只有栋方志功才能走向世界。最后终于有了一次参赛的机会。1955年他在圣保罗双年展上获奖,第二年1956年在威尼斯双年展上又获得金奖,在国际上被高度认可,栋方志功一下子在国内引起了轰动,也让我确信自己的眼光。
记者:包括陶艺家八木一夫,您推出的每一位艺术家都成为了日本走向世界的顶级艺术大师,这也奠定了您评论家的地位。
海上雅臣:我经常说自己不懂艺术,为什么这样说呢?一般人认为可以看得懂、能够理解的才是艺术,我觉得错误。对于艺术的充分理解是因为我们的脑子里有现成的艺术规范,有教科书上的内容,这些刚刚吻合你看到的那个艺术作品,所以你觉得自己理解了。其实艺术的本质是内心世界永远充满着希望和向往,那就是希望人一直活下去,所以当认识到生命是有限的时候,留下一个自己不在了但可以永续长存的东西和未来对接。
所以,艺术一定是走在时代前列,衔接未来、充满希望的东西。但你怎么能够发现呢?我也不懂。有时我会吃惊地想,为什么会让我感动?我会把第一眼让我感动的作品挂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看,夜里起来也在看,会不停地思考,如果一个星期下来,这个作品还是让我那么感动,让我看不厌,那么我决定把自己感动的理由一条条地细致地写出来,这就是我做艺术批评的原因和方法。
记者:后来您又出巨资编撰了《井上有一作品编年总目》(全三卷),整理他的作品,回头看几十年前井上有一的艺术理念,您有什么感触?
海上雅臣:到今天,我对井上有一还没有完全理解透,怎么会产生这个艺术家?四十多年的交往持续到今天,尽管他已经离开了。这次在宁波美术馆展出的有几件作品,我在半个世纪前看到过,这几天再相遇,还是吃惊,为什么有一的作品这么有力量?这个力量存在是永恒的吗?
我花了10年的时间完成《井上有一作品编年总目》,现在还在做一个补遗版。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所以我要在有生之年拼命地找答案:这些力量来自哪儿?这些魅力来自哪儿?也许,正如中国著名画家黄宾虹晚年曾说:“我的画需50年后为世人所知。”有一的作品也许亦如此,但是已经有很多书法家受他的影响开始全新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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