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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溪老人孙宝钧:没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画人生

http://www.cnnb.com.cn  中国宁波网   2015-03-29 07:16:53   稿源: 中国宁波网-东南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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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溪八旬爱画画老人孙宝钧的故事

孙宝钧介绍作品《水浒一百零八将》。

———慈溪八旬爱画画老人孙宝钧的故事

孙宝钧日常画的速写。

和大师的交集

孙宝钧觉得,能够做孙仙舲的弟子,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孙仙舲是宁波有名的画家,自幼作画惟妙惟肖,1921年肄业于上海艺术师范学校图画音乐科,曾亲聆徐悲鸿、陈之佛、丰子恺、陈抱一等大师授业,后来由陈望道、陈抱一推荐,入中华艺术大学西洋系学油画,毕业后数十年执教生涯,培养人才无数。他擅长油画,尤精于肖像绘制,是余慈两地从事油画的先驱。

凭借自身影响力,孙仙舲曾为活动在四明山一带的三五支队筹措粮食,也秘密上四明山革命根据地,为三五支队绘制巨幅的毛泽东、斯大林油画像。但因为他曾经担任过旧政府的伪参议员和伪乡长,土改时被划为地主成分,无法继续任教,解放后就回到家中小洋山,从此隐匿乡间。

孙宝钧的到来,让孙仙舲感到有些意外:当时人人避之不及,居然还有人要做他的徒弟?

当年,孙宝钧20岁,正在文化馆打杂。这个对美术有着狂热爱好的年轻人,特别需要一个高人的指点。

他的启蒙老师是外公———清朝的秀才,民国时做了当地的账房先生,酷爱书法美术。很小,他就在外公的指导下一笔一画地涂鸦,渐渐地对美术和书法产生浓厚的兴趣。

家境贫寒,父母靠种地养活他们几个兄弟姐妹。孙宝钧小学毕业后,到余姚上了半年初中就辍学了。

小小年纪下地干活,闲暇之际写写画画。一个偶然的机会,时任慈溪文化馆馆长的叶仲康看上了这根苗子,收他为徒,一边让他在文化馆打杂,一边学习素描和写生。

在孙老的眼里,叶馆长是他的伯乐———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让他有机会看到一个更美的世界。

叶仲康欣赏这个孩子的天赋,悉心指导。一年半后,他告诉孙宝钧,应该去找更好的老师,并把他推荐给了杭州美院(现在的中国美术学院)。

这是一个本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当时,潘天寿是美院的教授,如果能得到他的指点,必定前途无量。但每学期250元的学费拦住了孙宝钧这个寒门学子。他的父母跑了三天才借来100元钱,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了这个机会。

孙宝钧心灰意冷。叶仲康爱才,不忍爱徒从此被埋没,这才把当时慈溪有名的画家孙仙舲介绍给了他。

那是1956年,同样前途茫茫的两个人,命运有了交集。

最美好的时光

孙宝钧和孙仙舲在浒山合开了一家大方画室,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单纯美好的时光。

孙宝钧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来到孙仙舲家,先生正在喂兔子。他说了自己的意向。为了让先生有个合适“身份”出面,同时还能挣钱养家,他打算到工商所登记开一个画室,请先生去画画,这样一来有点收入,二来他可以专心学画。

孙仙舲有顾虑。他说,自己是“有历史问题的人”,抛头露面怕连累别人。孙宝钧拍着胸脯保证,一切由我出面,你只管画画和教画就好。先生终于被说动。

不久,大方画室就在浒山开张了,主要给人画像。因为当时照相机是奢侈品,所以需求量还挺大,偶尔还能承接一些宣传画。

孙仙舲的长女有时会来看父亲。她是个极有绘画天赋的女孩,眉清目秀,自幼跟着父亲学画,笔下的人物活灵活现。看到孙宝钧的画,还忍不住点评几句,说得他面红耳赤。

孙宝钧愿意被她说,因为只有这会儿才能见到她少有的笑脸,大多数时候,这个小师妹总是心事重重:忧伤的眼睛,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气……

有时候,他也会去先生家吃饭。师母做的菜很合胃,炒青菜、蒸番薯……多少年过去,依然历历在目。他真地想过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但只是想想而已。

孙宝钧的主要任务是接业务。老师画像的时候,他在旁边做助手,学习技艺。当时,一幅带框的画像收费5元,除去1.5元的成本,有3.5元的利润。一个月下来,有45元左右的收入。在月工资只有20元的那个年代,这已是一笔不少的收入。

考虑到老师孙仙舲家没其他收入,还要养育四五个孩子,生活窘迫,所以每次利润分配的时候,孙宝钧只拿三分之一,余下的则交给老师。他也希望,小师妹能过得开心一点。

孙仙舲主要教孙宝钧素描等基本功,从木炭素描杯子篮子画起,偶尔也带他去野外写生。年轻人贪多求快,先生一再告诫,不可毛糙,要脚踏实地,只要肯学,他会倾囊相授。

除了绘画技艺,老师还言传身教做人的道理。当年余姚马渚一农民来画像,画好之后,掏遍口袋也没摸出几个硬币,尴尬得一脸通红。农民急急巴巴地说,真没钱了,要不过几天再送来。孙仙舲当场安慰他,说算了吧,只当练练手。没多久,杨梅上市,此人专程提着两筐杨梅前来致谢。

这件事对孙宝钧影响很大。现在他给人画画也不收钱。

一生的伤痛

孙宝钧真想把这段时光无限期地拉长,但他又使这一切戛然而止。

多年后,他谈到当时的选择,自嘲亦苦笑。“我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儿,为什么要在意那么多东西。可是当时真的没办法,没办法啊。”

因为先生的成分问题,跟着学艺的孙宝钧也饱受非议。周围的人说他,你成分那么好,跟着谁不是学,为啥要跟孙仙舲那样的人混在一起?长期下去,你肯定会受影响的。

他始终坚持。“我学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的艺术。”话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感受到了无法承受的压力。家里人也劝他,另外找事做,别影响了自己的前途。

渐渐地,孙宝钧开始动摇。

就在这时,上天又给了他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奉化剧团到慈溪演出,并想在当地物色一位美术方面的人才,负责舞台背景。叶仲康馆长便向剧团推荐了孙宝钧。

孙仙舲也劝他,去吧,这才是个正经工作。这一去便是一辈子,直到58岁退休回家。

虽然离开了大方画室,但孙仙舲依然是他的牵挂,有空还会偷偷回来看望。先生也一如既往地指点他。

而平时最喜欢和他聊天的小师妹,却不太露面了。

有一次遇到师母,聊到小师妹。师母旁敲侧击,问他处对象了没有。言谈中了解到,因为受到家庭成分的影响,没人敢同小师妹交往,有好心人介绍,但男方一听说小师妹家的成分,就再也没有回音。这使得小师妹非常痛苦,常常一个人暗自流泪。

面对师母的试探,他没敢正面回应。师母也是明白人,看他说话吞吞吐吐,没有表态,也就不再追问。孙宝钧怅然若失了很久。他不是不动心,但迫于压力,他退缩了,选择把那份感情深埋心底。

他努力工作,希望以此冲淡感情,付出也很快得到了回报。他被剧团送到杭州美院学习,练就了扎实的基本功,回来后很快成为剧团的骨干。

28岁那年,剧团里一位唱小生的姑娘对他有了好感。经过慎重考虑后,他们喜结良缘,有了幸福的家庭。

然而,就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接到了小师妹的噩耗。匆匆赶去,被告知的是,她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多年以后提起这段往事,孙宝钧依然忍不住潸然泪下。他总以为,自己凭努力改变命运,一切问心无愧,但小师妹的死,单刀直入地刺破他内心最软弱最自私的部分,成为他这辈子永远治愈不了的伤,不时隐隐作痛。

磨难与救赎

没多久,横扫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当时奉化剧团一不排练,二不做戏,每天就是开会背口号。

他不满,说了几句,结果被戴上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先是批斗、游街,几天后被开除,押送慈溪浒山派出所就地改造。

他被派到地里拔草,每天记工分4分。那时,家中上有父母,下有三个孩子,每到分粮的时候,他都是分得最少的。他曾经提出要求,能不能换个工分高点的活,但随即招来白眼:你这样的“四类分子”,哪有资格提要求?

双抢季节,割稻打稻,他个子高,蹲着割稻很吃力,只得穿着长裤跪着割,连续七八天,裤子破了,膝盖也磨出血,回家涂点红药水,第二天还得继续。后来,腿上生疮流脓,烂得疼痛难忍。

精神上的创伤远超过身体的。他白天劳动改造,晚上还要挨批斗,面壁思过。路过的小孩子来看热闹,拿起西瓜皮、烂菜叶就往他头上扔。

面对他人的恶意,他不能躲闪,也不能开口申辩,只能暗自流泪。晚上,妻子孩子都已经熟睡,他却辗转难眠。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孙仙舲老师和小师妹当年所承受的痛苦和压力。他也试图割开电线触电自杀。就在那时,老婆醒了,一看苗头不对,一把抱住他,泪水直流,哇哇大哭:“你就这样去了,这一家子咋办?那真的是要家破人亡啊。”

老婆的话使他惊醒。他咬定牙,活着。

“文革”结束,他很快得以平反并回奉化剧团继续舞台美术设计的工作。一切仿佛从前,但又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觉得,经历了这些,才能更深刻地了解人性,再回过头来看平淡生活的美好,越来越懂得知足常乐。

不完美但很开心

58岁退休之后,老人回到慈溪,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老伴去世后,他把在浒山街道楼家社区的自家小房子当成工作室,留一张床睡觉,其余的空间挂满各式各样的画作,全是他这些年的成果。床上,也随处可见作画的纸张和尚未完成的画作。

他还会做一些一般的画师不愿意做的事。

几年前,家住慈溪胜山的张某,老父亲75岁去世,才发现这辈子没给父亲留下一张照片。张某找到孙宝钧,希望能给他父亲画一张像。他二话没话,跟着张某赶到他家。老人已经去世多时,身体几近僵硬。

为了给老人画一幅满意的遗像,学过化妆的孙宝钧给老人的遗体进行了美容,还用热水擦洗老人的眼睛,使其能微微“睁开”。

一切准备就绪,家人将老人扶起,端坐在椅子上。一个小时不到,老人的遗像画出来了,又经过几个小时的精雕细琢,所有人都说,就像老人活着的一般。

孙宝钧不肯收一分钱,盛情难却之下,收了3公斤土鸡蛋和一筐番薯。

他曾经花了3个月零8天的时间,完成了《水浒传》里一百零八将的创作,画中人物个个栩栩如生。但更多的时候,他致力于画身边的人物,如敬老院的义工、广场上跳舞的大妈,大年初一捡垃圾的河道清洁工……

受孙仙舲的影响,孙宝钧对贫困人群格外关注。有一次,他看到一个佝偻的老太,手提编织袋,步履蹒跚地在街边垃圾桶里翻垃圾。孙宝钧上前问了几句,得知这位72岁的老太是外地人,儿子在慈溪打工,老伴去世多年,没有劳保,更无退休金,捡垃圾成了她唯一的经济来源。孙宝钧颇多感慨,把随身带的几十元钱全掏给了老太。回家后不久,一幅素描完成了,老太佝偻的背影和满脸的皱纹让人动容。

他希望能用画笔记录生活的时代,记录那些打动过自己的瞬间,不管是好的坏的,它们都真实存在,绕不过,躲不开,再沉重的生活,处身其中的人也都是一天天过日子,好坏,往往在于自己的心态。

去年,位于慈溪匡堰白石尖村的孙仙舲美术馆落成。耄耋之年的孙宝钧百感交集,他想,小师妹如果能活到今天,该有多好。

他笔耕不辍,目前已完成了4000余幅日常生活场景的速写,他想趁自己耳不聋眼不瞎之前完成1万幅。他觉得这是她没有完成的事。

他以后会告诉她,这就是他生活的时代,虽然不甚完美,但是,经历过这么多事以后,他在其中过得很好,很开心。

编辑: 陈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