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宇湘(右)给任明耀(左)看以前的老照片。
拾
瘟疫和屠杀
这个他们住了多次的村庄,安静得可怕。几乎家家户户大门紧锁,好不容易敲开一家,女主人红着眼睛来开门,盯了他们半天,没说话。他们往里一看,堂屋内竟停着一具尸体。
他们吓得打了个寒颤,一时竟话也说不出来。
“快走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背后冒出来,“这里不是你们留的地方。”
这是一位好心的老大爷,他说,村里最近发生了瘟疫,已经死了10多人,男女老少各个年龄段都有。他劝这些孩子,万万不可在此久留,更不可饮水进食,务必趁着天色尚未太晚,赶快再往前赶20里路,到下一个村子去留宿。
孩子们的心一沉,瘟疫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学校发生过疑似病例。据校友吕昌祥的回忆,1944年,读高二的他和另一名读高三的学长接连发病,突然间高烧、昏迷、奄奄一息,因为高三的这名同学之前去过浙闽边界鼠疫发病区,再从症状判断,高度怀疑是鼠疫。
恐慌顿时笼罩着整个校园,赵校长当机立断,将吕昌祥转移到校外的文昌阁,一边让校医诊治,一边派人悉心照料,还送去了火腿、面条给他补充营养,同时又做好了停课和疏散学生的准备。所幸,昏迷了一天一夜后,吕昌祥醒了,并逐渐康复,疫情也没有扩散。
而这一次,孩子们又误打误撞进入疫区,吕季芳等人倒吸一口凉气,再往前走20里,意味着10里上坡,10里下坡,那晚没有月亮,怕招来土匪又不敢点火把,最糟糕的是,他们中有好几个同学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患上了夜盲症……
最后,他们商量出一个方案:一部分身强力壮、胆子大的同学打前锋,先到达下一个村子,为大家准备好食宿,如果遇到土匪,也可以及时回来报信;后面也留几个男生保驾,以防万一;其余的同学结伴而行,尤其是夜盲症的同学,必须有两个人保护,大家相互照顾,不可以拉开距离……
那一晚,大家走得步步惊心。吕怡芳牵着“夜盲”同学的一只手,每一步都要告诉他,这是平路还是台阶,后面的另一个同学,扶着他的胳膊,防止他踩空或摔倒;下山时也是这样,三个人相互拉着,一步步往下探……
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吓得蹲下来。所幸,大家都手拉着手,陪伴和鼓励,一点点战胜着恐惧。终于,远远地,看到星星般的灯火在树丛中闪烁,那就是村庄了。再往前,他们看到打前锋的远远地迎出来……
但是,这远不是最可怕的经历。
吕怡芳毕业考试后,回家探望母亲,同行的是请假回家的地理老理俞易晋。有一晚,他们借宿在山脚下的一户村庄里。第二天天还没亮,主人就急匆匆地把他们叫醒,说日本兵带着军犬从北边过来了,催他们快跑。
远远地,已经能够听到狗叫声。他们跟着主人一路往外,钻进了路边的麦地。当时冬麦只有一尺来高,他们只能在垄沟里匍匐前进,好在天未大亮,加上山间有薄雾遮着,才未被发现。等他们爬到南边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一侧头,从麦子的隙缝中,看到10多个日本鬼子牵着两只狗,进了村子。
很快,村里鸡飞狗叫,还夹杂着一些人的吆喝、哭喊和惨叫声,继而还有零星几声枪响。躲在麦地里的人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但他们还是鸦雀无声,连婴儿的嘴,都被大人死死捂着。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日本兵才原路撤走,村子渐渐平静下来。见到有人跑了出来,吕怡芳和其他村民才慌慌张张地往回赶。她看到村舍周围,满地的断篱和柴草,还有死狗和死牛的残骸,一片血污。有人在凄惨地哭叫。据说,有两三个壮年汉子被枪杀了,还有一些妇女被奸污。他们借宿的那家,40多岁的女主人留守,被割去了乳房,胸前血红一片……
那些场景,永远留在这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孩惊恐的眸子里,成为困扰她多年的梦魇。后来,沿途村庄,类似的事情屡屡发生。那年冬天,很多学生都没敢回家过年。这种恐惧一直延续到1945年9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拾壹
被改变的乡村
宁波中学要回迁了。但这7年里,学校附近的山村,却不再是原来的封闭模样。知识的力量,在改变寒门学子命运的同时,还悄然影响着这里的一切。
回首往事,赵宇湘无限感慨。他说,他和赵校长是本家,两家只隔着一条巷子,但家世却有云泥之别。人家是书香门第,而他祖上四代都是文盲,只有自己小时候读了几年书,识了几个字。如果不是宁波中学迁到了家门口,他根本不可能继续求学,也不可能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赵宇湘后来成为富阳中学的高级教师,桃李满天下的同时,还把一个儿子培养成杭州日报原总编辑。
类似的故事有很多。1940年,在离太平村10多里的博济镇楼下村,有一名叫吕灿仁的学生刚刚初中毕业,因家境贫寒,不可能去外县上高中。适巧宁波中学已在太平立定脚跟,正大量招收学生,他有幸与不少同学前往太平,考入了该校高中部。
1943年毕业后,他和同学结伴步行10多天去浙南的云和县(时为浙江战时省会)报考大学。当时江浙闽皖的考生很多,录取率仅十分之一左右,但宁波中学毕业的考生,多能如愿考中,然后可公费读大学。后来,他成为天津大学热能工程系热能研究所博导。
多年后回首往事,他认为上世纪40年代,嵊籍子弟有机会进入高等学校的,大多受惠于宁波中学,估计数以百计;若加上读初中而受惠的则在千人左右。
此外,宁中师生曾做了不少利民的好事,比如举办夜校,教农民群众识字,一时参加夜校学习的达百余人;当时,太平村只有泥路,一到下雨就泥泞不堪,村民干脆赤着脚走。学生来了以后,在老师的带领下,挑沙铺石,把路修平了,大家开始习惯穿着鞋走,更加平稳方便;宁中为宣传抗日救国,曾组织歌咏队和演剧队,在太平、长乐等地演出节目,激发农村群众同仇敌忾的爱国情怀。据校友回忆,当时戏台下观众义愤填膺,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赶走日本鬼子”等口号……
点滴改变,无声无息。当越来越多的农村学子走出大山时,文明和进步的种子留了下来,生根发芽。
拾贰
宁中回迁
1946年春天,赵仲苏履行了7年前的诺言,省立宁波中学终于再次回到了奉化江畔。
约80亩的校园,一片荒凉,大部分校舍已被日军炸毁,只剩下一堆烂砖瓦砾,周围杂草丛生。
只有一幢两层的教学楼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但走进去一看,就会发现那只是一个空架子,除了砖墙和屋顶外,那些门窗、地板、横梁和楼梯,还有东北红松做的横梁,都成了日军“三光政策”的牺牲品。
但是,这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教具仪器无恙,学生和老师无恙,经过近10年的风雨兼程后,他们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学校搬到大皿的时候,柴毓珩曾被家人接回宁波,1946年,她重新插班进入母校。在满目疮痍的教学楼里,她又看到了那架老钢琴,外表斑驳陈旧,却不失庄重,它像个久违的老朋友一样,安安静静地站在房间一角等着她,四平八稳,不离不弃。
之前的那些艰难困苦,仿佛一下子随风飘散。
她忍不住上前弹奏一曲,音色依然铿锵,弹着弹着,满脸是泪水。
不知何时起,赵校长已经站在她身后,含笑点头:“你回来了呀。”
多年后回忆,她写道:我想,还有什么是克服不了的呢?
果然,在全校师生的努力下,一切慢慢走向正轨。
一年又一年,回到宁波的孩子陆续毕业了,他们挥泪告别,走向了各自的人生。
赵慧媛考上了南京的大学,毕业后没多久,她就放弃了南京优越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带着丈夫和还在襁袍中的长女,回到了宁波。当时,原来在宁波中学任教的王文川老师担任慈湖中学校长,急缺老师,他们“临时”回来帮忙。只是,这忙一帮就是数十年。
受赵校长影响,同样成为教师,一辈子教书育人的学生有很多,比如富阳中学高级教师赵宇湘,宁波二中高级教师郦仲瑜,绍兴稽山中学校长裘敬熙、杭大中文系教授任明耀、西安交大副教授周宗湘……
楼思仁和柴毓珩后来都去了台湾,一个做了银行高管,一个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女作家。此外,成为各行各业专家、学者的校友举不胜举,比如北京大学副校长王义遒、经济学家胡祖源、著名防化专家商燮尔、节能专家尹锡勋、天津大学热能工程系热能研究所博导吕灿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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