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民警说：背后都有伤心故事
江北区唐家沱水上派出所的档案室里，堆积了厚厚几沓登记簿。上面五花八门的笔迹，记录了那些落水亲人的姓名，年龄，衣着，甚至是肚脐旁边的一颗痣。
“每年，到我们这里寻尸的，在1000人次以上。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些登记背后的焦灼！”22日，唐家沱水上派出所副所长周小平一下子抱出了8本寻尸登记簿。
这些登记中，每年可以确认身份的，只有大约几十具浮尸。
来自何方？
水上派出所的水域宽广：上游北起江北石板滩，南起南岸蛮子碛；下游北至江北大石门，南至南岸风和尚。周小平说，驾机动船一个来回，都要两个小时。
这片水域内的两大天然回水沱：唐家沱朝阳河和鱼嘴井池沱，解放以前，就成为上游浮尸的聚集地；每年“五一”到“十一”期间，浮尸涌现更令人应接不暇，常常一天超过10具，一年累积300具以上。
在水上派出所老旧的小院里，那些激动的寻尸家属从未断过线。他们来寻找自己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兄弟、姐妹，他们已经陷入绝望，亲人的尸体成为他们惟一的安慰。
周小平说，这些人从四川泸州、宜宾、渠县远道而来。接待民警对他们总是很小心，总是默默地陪伴，默默地指点他们去街上购买裹尸的白布和塑料薄膜。
曾有女性看见自己的亲人面目全非，当场昏厥，吵着自己也不想活了，从此，民警就绝不允许她们直接去认领那些高度腐败的浮尸。
民警向记者展示今年的寻人、寻尸登记簿（7本）。
他们是谁？
40多岁的黄警官，一有浮尸上来，就会前往江边，勘察他们的身份。黄警官患糖尿病，但即使是三伏天，他仍然会走过漫长的滩涂，触摸，近距离检验。有时江风追着人走，返回食堂吃饭，同事们都会闻见特别的味道，但大家只是笑笑，继续埋头进餐。
鉴别浮尸，黄警官心中有一套技术指标。但他从来没有忘记他们也是人：“每具浮尸背后都有一个伤心的故事！”
那些热天下河游泳淹死的孩子，最让黄警官惋惜：“有些刚拿了大学录取通知，还没报到；还有一些是大学放假回家；今年7月，大石坝更有一对堂兄弟双双没水！”
另外，与单位闹矛盾想不开的；失恋的；考试成绩下滑的；走到被采空的沙坑边，失足落水的；患上绝症的；来自新疆、福建、江西、山西等地的……浮尸将一幕幕人生活剧，呈现在老黄和他的同事们面前：“想到这些人在生时，我们就没那么怕了！”
最触目惊心的是，每当亲人相见，痛哭呼号，黄警官好几次都亲眼看见，两股污血，从浮尸的鼻孔缓缓涌出，就像是浮尸也有眼泪。
打捞者说这份工作见证悲惨不能不说，朝阳河湾是一个奇异之处。
22日，我们顺着江边的斜坡前往打捞队驻扎的趸船。远远就看见荒草窜到了一人高，树木也格外茂盛。打捞队员陈松说，那下面就掩埋着无主浮尸，具体多少，“没法算了”。
朝阳河浮尸点（箭头）和掩埋无主浮尸的江岸（白圈）。
“冲一下水就没事了”
陈松说，野狗也特别喜欢在这一带逡巡，从石头缝和沙土里，刨出七零八落的白骨。那些无人认领的浮尸，裹上竹席或者篾笆，就入土。地盘有限，有时就层层叠叠地垒加。
这种没有坟包、没有墓碑的土葬，最终让那些浮尸混在一起，无法分辨。夏天涨水，泥土腐化，陈松说：“谁也说不清它们最终去了哪里。”
在陈旧的趸船上，总共3人，59岁、土生土长的陈显明是他们的头儿，也是陈松的父亲。
打捞浮尸，已经成为他们的职业。打捞处理一具成人尸体，民政部门补贴130元，小孩90元。按每年打捞300具计算，每人月平均收入不超过800元。
陈松皮肤黝黑，香烟在他的牙齿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面对浮尸他们从来都是烟不离口，这是为了抵抗腐尸的恶臭，后来竟然更成了一种心理依靠，没烟，就慌。
职业感让他们顾不上害怕。少年时在唐家沱一带的江中游泳，就不时有浮尸相伴。他们用手摸浮尸，直接从浮尸出没的江中打水喝，只是添加些消毒液和漂白粉澄清一下。
陈显明说：“所以一般的人跟我们说话，都要保持距离，认为我们跟尸体共吃共住，沾晦气，跟我们讲话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上餐馆，一听说是打捞队的，老板马上翻白眼，连门都不让进。”
但他们自己却很平静，陈松说：“每次亲手捞了浮尸回来，双手用水冲一下就没事了。”那双手看上去也很平常，只是特别的黑，布满了陈旧的伤痕。
“不让儿子上打捞船”
距离趸船不到百米，就是朝阳河的死角，那里的江水波澜不兴，浮尸打捞起来，就用麻绳固定，停在水面上。陈松说，浮尸刚起来，四肢总是愤怒地张开，泡一泡才会软下去。停放的期限是10天，还没人来认，就入土。
“掩埋了上千具浮尸，见识了那么多的惨状，心里有没特别的感受？”面对我们的这个问题，一直狡黠地嘻笑着的陈松一下子沉默了，然后转过脸去，望着苍茫的江面。
陈松说，那些寻亲的人们有时候会直接跑到打捞船上来，甚至想守在江边，直到江中的尸体冒出来为止。搬动那些泡胀的浮尸，如果有亲人在场，对方总会对他们高声呵斥，骂他们手脚重了，把尸体弄痛了，就像他们依然活着一样。陈松说，那个时候，他们绝不会还一句嘴。
陈松有一个儿子，上中学了，他一次也没让儿子到船上来。
打捞人相信，自己的工作是在“行善事”。
寻尸者说
江边埋尸太不人道
“我们找了他20多天，还是杳无音讯。”昨日，家住巴南区李家沱的陈华（化名）和姐姐陈莉（化名）称，10月3日父亲在同家人逛街时走失后，就一直再无音讯。
陈华称，父亲有些精神异常，当天和家人在李家沱逛街时不慎走失，之后家人四处张贴寻人告示。10月6日，有人打电话来称，当天曾看到有一名特征相似的老人跌入李家沱一带的长江中。闻讯后，家人拿着父亲的相片，立刻分头赶到南纪门水上派出所、唐家沱水上派出所备案，又来到唐家沱朝阳河打捞队登记。
陈莉回忆称，在朝阳河打捞队，自己先后辨认了3具浮尸，其中一具还是老人，但经过辨认，却不是自己的父亲。
陈莉称，在去辨认前，以为尸体是在殡仪馆内，没有想到竟是直接来到江边的“浮尸点”，看见死人泡在水里，感觉到特别恶心，现在回想起来都感觉不寒而栗。
当得知无名浮尸在岸边草草掩埋后，陈华连称“想不到！”陈华称，一直以来都认为是火化，想不到还存在如此原始处理浮尸的方式。陈华认为，这样处理浮尸未免太草率，不够尊重死者，也缺乏人性。
陈莉姐弟俩表示，本来丧失亲人就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如果再遭遇如此方式下葬，无疑对他们的精神是一种新的摧残，让他们无法接受。
草席裹尸挖坑掩骨 一床草席裹埋生前事。 在朝阳河边，打捞队员会用一床简陋的草席或篾芭将浮尸裹住，然后就在江边就近挖坑掩埋，虽然已经很不专业了，比起江北鱼嘴的原始填埋，还是要人性化些。
浮尸也应享受人权
法学教授表示：随意处置浮尸凸显管理部门职责缺位
“尸体是活人死后的存载形式，是人权的组成部分和延伸。”24日，面对记者就“尸体权利”的追问，西南政法大学行政法教授郑传坤开门见山地抛出自己的观点。郑教授认为，基于此，尸体在被处理时，拥有受到尊重和保护的权利。
人权高于一切
郑传坤教授认为，作为人权组成部分的尸体，可以从两个层面理解：首先，尸体本身是人的生命丧失后的遗留物，是生者权利的延续；同时，也延续了其生前与亲属之间的权利义务关系，所在尸体上面，还应该包括死者亲属的权利。
捞尸队把从水里打捞的尸体，不经其家属同意，随便找个地方直接掩埋，看似充满同情，实则是对死者权利的不尊重，郑传坤教授指出，这样处理，跟埋掉死猫死狗没有什么区别！
有人关注浮尸，因为掩埋浮尸造成了环境污染，但是，环境只是一种价值取向，在环境权与人权的价值排序中，人权排在所有价值取向的最前列，应该高于一切。
所以，任何一具尸体的背后，不仅有一个生命，还有延续的生命权利需要保护。
政府责无旁贷
郑传坤说，捞尸队打捞起浮尸以后，在江边很随意地掩埋，看似对无名尸体的妥善处置（总比暴尸荒野好），归根结蒂凸显了管理部门职责的缺位。
郑传坤表示，对待浮尸政府有关部门，包括环保、民政、公安等部门，应该尽最大可能，查明尸体的身份，为亲人的认领提供方便。一旦查明，立即告知其亲属；实在不能查明的，由政府有关部门在完结手续后，送殡仪馆火化。
总之，处置浮尸，应该以人为本，尊重和保护人权。
浮尸有望完全火化
具体方案两月内出台，火化场地将由主城殡仪馆投标产生
27日，记者从市民政局了解到，浮尸完全火化方案已基本成形。
据市民政局社会福利事务处负责人介绍，他们在26日刚刚完成了对浮尸掩埋情况的最新调查。无主浮尸得不到火化的主要原因是资金缺口太大。据民政局初步测算，每年，浮尸火化资金缺口在40万-50万元之间。这最终让民政部门的规定成了空文。
这位负责人说，目前江北民政局正在计算更为精确的资金缺口，以及火化的具体方法。方案将在下周上交市民政局。而市民政局在修改后将立即提交市政府查批。据了解整个方案的出台，将在两个月的时间以内。
昨日，市民政局官员透露，在火化资金到位后，将组织主城区的殡仪馆对浮尸火化进行投标，产生火化浮尸的具体单位。
这位官员说，通过投标这种双向选择的方式，将最大程度的确保尸体得到应有的尊重。
律师说法
持续多年无人管法规缺失是关键
简单处理无名浮尸，为何持续多年，仍一直无人管理？重庆海力律师事务所高宁对此认为，现行法律及相关政策的缺失，是症结所在。
高律师认为，这些无名尸体一直浸泡在水中，对环境造成了极大污染。但是，打捞上来由当地居民随便掩埋或抛弃，同样会严重污染环境，而且非常不人道。高律师介绍，这方面，公安机关只有内部的规定：社会上的无名遗体，应由公安机关通知当地殡仪馆接收，公安机关及时作出鉴定，并办理有关手续后，由殡仪馆火化，所需经费由当地财政部门支付。
除此之外，没有其它任何合法的尸体处理途径。非但抛尸不允许，就是私埋也不允许。像当地居民的这种私埋或抛尸行为，已严重违反了相关规定，应当在责成当地民政部门立即纠正的同时，再由公安机关介入调查处理，以绝后患。
从人权的角度来说，人的生命是可贵的，人的生命权是一切权利的源泉，财产权、生命权、自由权一道构成基本的人权，人权是人类自由与尊严的保证。人失去生命，只等于失去了权利的载体，但权利本身不会消失。
虽然尸体（死人）无法实现自己的权利，但尸体的妥善处理却非常重要，因为这体现了是人类对同类的尊重。
来源:重庆晨报 作者:肖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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