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剧《雷雨》的雷声与掌声

　　晚十点，暖冬的风吹在脸上，大多数观众已经离场，我一个人，从这座我喜欢的市中心老剧院看完甬剧版《雷雨》出来，再一次在心里印证《雷雨》就是这样一部戏：无数次重温它，会无数次重新爱上它。

　　现代作家们多早慧天才，写《雷雨》时的曹禺二十三岁，高才俊逸，文思细密，他把在清华园所读到的古希腊戏剧手法和悲剧精神完美运用，凭《雷雨》一夜成名，少年登顶。可曹禺在写完《雷雨》后抛弃了它，说它太像戏了。作家心气高，文才酽，就是这剧作家自己写完就厌倦的严守三一律原则的《雷雨》老剧本，七十年后依旧是剧场法宝。听见一个年轻观众的声音在旁边悄声说：料一个接一个，都是猛料。我想他应该没有看过任何版本的《雷雨》，这料于他都是新的。这感受与我第一次看《雷雨》时完全一样。经典对于任何时候与它相遇的人，都不算晚。其实剧本七十年来一直都在那儿摆着，只要照着剧本好好排，这戏就已足够好看。剧场演出只是把沉睡的剧本重新盘活了。《雷雨》是部严丝合缝的巧凑剧，高明的剧情编排已到达顶点，任何篡改只能增加问题、裂开漏洞。我宁愿甬剧照着曹禺的老剧本好好排好好演。它确实这样做了，四幕戏，加完整的序幕和尾声，两个半小时，在任何时候离场都不合适，这就是编剧的魔力。甬剧《雷雨》有向经典致敬的诚意和谦虚，我为此鼓掌。

　　致敬完了，得说点新话加点新料，否则对不起从话剧到甬剧的改编，对不起七十年的变迁岁月，对不起经典留给我们的遥远而深刻的艺术回想。甬剧《雷雨》精彩处很多，单挑一处尤其好的说一说。第三幕戏是《雷雨》全剧四幕戏中唯一的一幕换场———从周公馆的客厅移至四凤的房间，这一幕戏也是剧情急转直下的关键点。周萍、繁漪和四凤狭路相逢在四凤的房间内外，屋内屋外仅一墙之隔，窗户是可活动的道具。这幕戏的舞台设计完美地服务于剧情的开展和主题的表现，极具创意，活动的墙壁立在舞台中间，三人同台同场，有各自的独白，也有彼此的对话。共同的唱词是关于“命运”。那一幕，《雷雨》宿命式的命运交响曲回荡在剧场上空，仿佛在代曹禺发声———蛮性的生命遗留、神秘的宇宙法则和残酷的命运陷阱混响在一起。这样富有艺术创造力的场景和唱段再一次明确宣示：《雷雨》不是一部狗血爱情戏，不仅是一部错位的家庭伦理剧，它是一部用生命和欲望炼成的悲剧命运交响曲。曹禺自己说：我和观众们就像在悬崖顶上，看着剧中人一步步走进命运的深渊里。悲剧引起颤栗，净化灵魂。那一幕戏如此热烈，节奏高昂，可我感到寒意升腾。我早已知道接下来所有的剧情，可我还是希望繁漪不要反锁上那扇窗，因为那样热烈好听的唱词终将要引向残酷无情的毁灭。甬剧《雷雨》有以创新的方式表达哲理主题的艺术野心，我为此鼓掌。

　　半夜，闷热的天气和人们郁闷的心情，终于以酝酿了一天的雷雨落下来而宣告终结，繁漪披着雨衣站在舞台中央。我知道，导演和演员终于回到了《雷雨》的中心。繁漪是全剧最具有“雷雨精神”的人，在全剧的八个人物中，繁漪就是《雷雨》的代言人。甬剧《雷雨》的好处是给了繁漪内心独白的机会，它使原本是话剧的《雷雨》因为有了唱词而叠加了心理戏的分量，地方传统戏在这里的出场适宜而到位。《雷雨》的剧情我们都太熟悉了，正是在这熟悉里，传统地方戏曲有可能为经典重造添加筹码拓展空间。曹禺的话剧是诗剧，有如诗歌一样极其准确优美、有概括力和形象性的语言。“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烦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落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这是曹禺介绍繁漪出场的一段话的一小部分，美极了。舞台表演如果不能展现繁漪从外表到内心的美，她的毁灭就只能被理解成发疯的女人的发疯而不是别的，无关生命、自由和自我。甬剧《雷雨》是可以让演员过足戏瘾的大戏，必须要把繁漪演活成一个立体的人，而不是家庭戏或爱情戏中的一个符号。不知道为什么，第三幕戏之前的这段加上去的表演让我想起了《窦娥冤》，它让繁漪更加清晰地活在观众心中，并帮助理解她疯狂背后幽微的心理世界。与曹禺同时代的剧评家刘西渭说：“我们谁敢同情她，我们这些现实社会的可怜虫？”深以为然。甬剧《雷雨》主演有对人物的准确理解和完美表演，我为此鼓掌。

　　戏演完了，我拼命鼓掌，可我的掌声很孤独。我本以为这样的好戏应该有雷鸣般的掌声和演员的三次谢幕，鲜花和笑容映衬着演员的脸，观众在台下真诚地鼓掌表示感谢和欣赏。要知道一场好戏呈现给观众太不易了。可我非常意外，掌声很不成气候，断断续续，稀稀拉拉，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发出的可怜巴巴的孤独掌声，它并没有能汇进掌声的海洋。那一刻，我在揣测演员和制作班子的心情，我希望他们能看开一些好受一些，也许观众比较内敛和保守。猜测一下，甬剧《雷雨》大概有两大类观众：一是熟悉并喜欢《半把剪刀》的甬剧观众，一是熟悉并喜欢《雷雨》的话剧观众。最理想的观众应该是两者的合流，既懂现代话剧，也懂传统甬剧，情感就会叠加甚至翻倍。这样理想观众的培育既有赖于时间，也有赖于更多的亲近好戏的机会来增加感情增加审美感悟力。只有这样，当美的事物到来的时候，我们才会有来自直觉的力量不加掩饰地用欢呼声把剧院的屋顶掀翻。听说甬剧《雷雨》即将加演，我希望加演时的掌声是另一番景象。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