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大学校长巴科的北京之行,在中国引发关注。
昨天,国家主席习近平会见了巴科。
这位哈佛大学校长将他的首次出访选在中国,从巴科的言语中可窥得深意——
“我此访不仅作为哈佛大学的校长,也代表着美国高校来促进美中教育交流。美中高校等教育文化机构保持和深化交流合作,从长远看对促进美中关系至关重要。”
而巴科的行程,也印证了这所拥有大量中国留学生、汉语在外语中的普及率名列前茅的美国著名大学,推进同中国教育科研机构交流合作的意愿。
当天,巴科不出意料地访问了北京大学并发表演讲。
出乎记者意料的是,一位在宁波居住15年、140年前从宁波出发赴美当教师的年轻人,在巴科的演讲中,被两次提起、深情回忆!
先来看看巴科怎么讲述中美教育交流互鉴故事的?
“从上上个世纪开始,哈佛大学就一直向东方探求知识,谋求合作。1879年,戈鲲化先生带着妻子和六个子女,不远万里从中国来到波士顿,成为了哈佛的第一位中文教师。他从中国带来的经典书卷,是哈佛获得的第一批亚洲语言文献,也是哈佛燕京图书馆最早的馆藏。”
在巴科的生动讲述中,这位名叫戈鲲化的老先生让人肃然起敬。
如果不是对中美文化交流历史有着足够的了解,戈鲲化,可能就从我们的视线中滑离。以至于,我们仅仅将巴科两次提及的美国教师,作为漫漶着历史灰尘的一个符号一样忽略掉。
所幸,戈鲲化非但没被历史湮没,还被人识出历史分量——
“一百四十年之后,哈佛燕京图书馆已经发展成为拥有一百五十万册藏书的大型图书馆,是亚洲以外最大的东亚学术资料库,其体量在哈佛全校八十余座图书馆中位居第三。”
如今,“在哈佛大学各学院的教授学者中,有超过三百位中国问题专家利用我们的东亚资料从事研究。我们研究中国的学者数量,在全美所有大学中首屈一指。这些学者和老师们从方方面面推动着我们对中国更深入的理解,包括中国的文化、历史、宗教、人类学、社会学、法律、教育、公共卫生、公共政策,以及商学。”
甚至,对于戈鲲化的感激,巴科校长言犹未尽——
“今年一年之内,就有一千多名中国学生和超过一千名中国学者来到哈佛求学求知。这比来自其他任何国家的学生学者都多。他们的足迹遍布哈佛的每个学院。我们还有超过两千五百名中国的校友。如果戈鲲化先生今天能回到波士顿,看到很多和他一样生于中国的学者在哈佛任教,一定会感到欣慰。他如果得知中文已经成为哈佛第二热门的外语科目,一定会感到高兴。”
巴科校长记住了戈鲲化,哈佛记住了戈鲲化,对东方文化颇有兴趣的美国人记住了戈鲲化——
这就是戈鲲化的历史分量!
然而,对更多的人而言,戈鲲化究竟是谁?
事实上,3年前,记者就让戈鲲化步入宁波的聚光灯下。
今天,跟着记者的叙述,我们一起回望这位100多年前的“新宁波人”——
首位登上哈佛大学讲堂的中国人,赴美国之前一直任职宁波!
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内面对大门、触手可及的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大照片。
这是一个清代官员打扮的中年人,顶戴花翎,身着官服,足蹬皂靴,清癯的脸上有着一双睿智的眼睛。
这个人,就是戈鲲化。1879年从宁波(戈鲲化原籍安徽休宁,因长期在宁波被认为是宁波人)应聘来哈佛任中文教师,1882年因病去世。燕京图书馆就是以他带到美国的一小批书为基础发展起来的。
而2019,距戈鲲化从宁波出发到哈佛大学教授中国文化正好140年。
曾在英国驻宁波领事馆任职
1838年,戈鲲化出生在黄山白岳之间的休宁县城,受当地浓厚学风的熏陶,自幼饱读诗书。十几岁中举,戈鲲化青少年时代天资聪颖刻苦努力,尤其是官话和古典文学造诣更是名重一时,先后通过乡试和会试,从秀才一直到举人。
不过,他的功名之路走得并不顺,所以他才在《人寿集自序》中说:“余弱冠,读书不成,从军幕府。”
这个幕府就是湘军黄开榜的军中。黄开榜为湘军猛将,初入湘军,在塔齐布军中当兵,后升都司、游击、副将,授江西九江镇总兵,加提督衔,谥号刚愍。
咸丰十年(1860年)闰三月,太平天国勇将李秀成、陈玉成等破清军南大营,并攻占常州(毗陵)。戈鲲化的书稿都被烧了,可见战事之惨烈。又三年,戈鲲化离开军中,往上海,获职于美国驻上海领馆。
又两年,来到英国驻宁波领事馆任翻译生兼中文教师,时间长达15年之久,其间“曾捐得宁波候选同知,蓝顶戴,属九品官中的第五品”。出版有《人寿堂诗钞》和《人寿集》著作两部,在当时中国文化圈中颇有名气。
(戈鲲化任教时的哈佛大学)
学生推荐他的老师戈鲲化到哈佛任教
19世纪,汉学研究在西方高等院校里渐成风气。法国的法兰西学院和东方现代语言学院、英国的牛津大学和伦敦大学、德国的柏林大学、俄罗斯的喀山大学、荷兰的莱顿大学等,都先后设立了汉学讲座。
相比之下,美国的汉学研究就开始得比较晚,一直到19世纪末才有所酝酿。在这一过程中,哈佛大学以其特有的气魄走在了前面,而鼐德则是促成这一计划得以实施的最重要的人物。
鼐德,生于美国马萨诸塞省波士顿,早年来中国营口经商,创办了旗昌洋行。自1864年起,除担任美国驻营口领事外,还兼任瑞典、挪威、法国、荷兰、德国、日本等国驻营口的领事或副领事。
1877年2月,在中国已经生活了15年的他根据自己多年的生活体会,针对美国在华商务和传教事业的需要,致信哈佛大学校长查尔斯·W·埃利奥特,提出了募集一笔钱在该大学建立中文讲座的建议,其目的是通过学习中文,培养一些年轻人,为他们将来在中国供职提供条件,增强他们在中国进行商业贸易的能力。接到鼐德的信之后,埃利奥特非常重视,立即召开了校董会,达成共识后,随即给鼐德复信,表示支持,于是计划得以施行。
但直到方案开始付诸实施,鼐德才发现,很难在中国找一位符合要求而又愿意远渡重洋的人。总税务司赫德最初对他的方案颇有微辞,后来同意了。因为税务司是鸦片战争之后中国和西方诸强签订不平等条约的产物,随着最早通商的上海、宁波等五个口岸设立税务司,其后通商的各个口岸也陆续跟进,都受总税务司领导。由于有这层便利关系,赫德就把这件事全权委托给宁波税务司杜德维。
杜德维生于1843年,毕业于哈佛,和母校感情深厚。1877年末,杜德维从福州改任宁波税务司司长,而戈鲲化正好是他的中文老师。戈鲲化曾在美国领事馆任职,对西洋特别是对美国有一定的了解。同时,他在英国驻宁波领事馆任职的这段经历,使他熟练掌握了英语,也使他熟悉了洋人的思维方式和风俗习惯,而他的学识、聪慧及儒雅的风度,也让杜德维印象深刻,并最终将他推荐给了母校—哈佛大学。
坚持身着清朝官服上讲台
清光绪五年(也就是1879年8月),戈鲲化在美国人杜德维推荐下,与美国哈佛大学签订赴美任教合同,并携带妻子、5个孩子、2个佣人和一大批中国书籍于当年8月底抵达哈佛大学。根据合同规定,戈鲲化在哈佛执教时间为3年,主要是为美国学生教授中文。
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当时哈佛大学给戈鲲化提供的是一幢三层小楼。一楼是客厅、厨房及杂物间,二楼是卧室,三楼时阁楼。戈鲲化让仆人住在了宽敞舒适的二楼,而自己则蜗居在了空间狭小的阁楼里,因为,他觉得仆人要是住得比自己高,那就不成体统了!
为 了方便教学,戈鲲化将自己创作的诗文自编自译成中英文对照的教材,名为《华质英文》。哈佛大学称这部教材是“有史以来最早的一本中国人用中、英文对照编写 的介绍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诗词的教材”。美国学生从他内容丰富的诗文中,逐步感受了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和中国古典诗词的无穷魅力。讲授中国官话和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诗词,让他成为登上哈佛讲台的中国第一人,同时也是登上西方大学讲台讲授中国文化的第一位中国人。
在美国哈佛任教期间,戈鲲化一直坚持身着中国清朝官服上讲台,美国人眼中的戈鲲化始终是一个“顶戴花翎、身着官服、足蹬皂靴”的中国人。
一个富有内涵、深刻的学者
在日常交往中,戈鲲化则时时用他“诗化”的人格魅力感染着周围的人。
一次,他应邀出席教授俱乐部的聚会。当主持人将他介绍给在座各位时,他先礼貌地向大家致意,用很流利的英语作了自我介绍。随即他吟诵了一首手稿上的诗,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纷纷向他索要通讯地址。于是,他又吟诵了一首自己创作的诗,然后优雅地鞠躬致谢。整 个过程从容不迫,安详自如,深深打动了在场的每个人。人们这样评价他:“作为东方教育培育出的典范代表,他把如此古老、宁静、优秀的文明带到我们这个国 家……他将一个古老民族的沉静文学传授给一个在当代得到迅猛发展的民族,教了许多东西……使我们懂得了什么是一个富有内涵、深刻的学者。”
按照合同,戈鲲化的教学应到1882年秋天结束。
不幸的是,这年2月,他因感冒而转发肺炎,多方治疗无效,于14日病逝。18日,哈佛大学为他举办了追掉会,除了他的亲属,校长埃利奥特,美国朋友鼐德、刘恩等,中国第一位赴美留学生容闳以及中国使团的代表出席了追思会。
美国著名的《波士顿周日晨报》、《波士顿每日广告报》、《每日图画报》等媒体连续刊发了戈鲲化教授逝世的消息及回忆、纪念他的文章。
这 些文章对的评价是——戈鲲化教授是一位操着官话口音的作家、诗人,是一位具有绅士风度的儒学之士。他和蔼可亲,温文尔雅,擅长交友,待人真诚,高尚可敬, 反应敏捷,富有批判性,幽默感很强,与人交往时迷人的微笑很灿烂。他的作品即兴而作,简短精炼,轻柔而幽默,这是能够吸引英语读者的诗歌特征之一。他是中 国罕见的那种优秀教师之一,能不厌其烦地纠正学生的错误。
中美文化交流第一人笔下的宁波是这样的
戈鲲化本质上是个诗人。同僚师友说道:“天才踔厉,尤好吟咏。兴之所至,辄濡墨伸纸,顷刻数千百言,空所依傍。”又说他“太守之诗,不拘一格,要其历览山川,胸次高旷,情兴所寄,搦管成章……”戈鲲化近30岁来到宁波,此前所作的诗已经全部毁于兵火,现有作品基本上是记载在宁波一地的所见、所闻、所感,在某种程度上可作为宁波地方文献来读,也说明他具有一定的“诗史”意识。
他的《久寓甬上,见闻所及,有足喜者,各纪以诗,得绝句八首》、《客问甬上风俗之异,因赋四诗答之》、《甬上竹枝词》、《续甬上竹枝词》、《再续甬上竹枝词》、《三续甬上竹枝词》等篇,都有史料价值。
如《久寓》诸诗之三云:“粤寇猖狂踞郡城,祖鞭先著仗书生。责问胆魄仓皇走,落地开花炮一声。”记载了同治元年(1862)太平军占领宁波后,清军组织反攻,宁波知府陈政钥募集民团协同,又得到英国军舰的帮助,终于收复宁波。
之四云:“藏书阁比鲁灵光,劫后牙签半散亡。检点残编珍世守,故家乔木尚苍苍。”则是说经过太平天国之事后,宁波著名的天一阁藏书散失过半,表达了对战乱造成祖国文化遭受严重损失的痛惜和思考。
再如《客问》之一云:“垂鬟女子太聘婷,弱质娇姿正妙龄。都说无才便是德,不教幼读《女儿经》。”写宁波虽然是通商口岸,思想活跃;清代的妇女读书写作也早已不是什么奇事,但宁波一地仍有严重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思想,与这个地方的开放性恰成一个鲜明的对比。
《三续》之八云:“灾生顷刻燎方扬,乡井同心救不遑。龙德常占潜勿用,用之制火效彰彰。”写城市发达之后,人烟稠密,房屋鳞次栉比,防火救火十分重要。于是人们组织起来,以建会的方式,准备好水龙,以备不时之需。凡此,都带有那个时代的鲜明烙印。
面对西方文明传入,他很震撼
虽然戈鲲化的后半生基本与洋人打交道,但和那个时代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戈鲲化也表现出面对西方文明传入的震撼和思考。这在他的诗歌中多有体现。
如《三续》之一:“琛赆招来海国商,甬江北岸屋相望。分明一幅西洋画,楼阁参差映夕阳。”
之二:“千里邮程达上洋,轮船一夜快非常。不须艳说滕王阁,风送才人过马当。”之三:“印版分明尺素裁,新闻市价一齐开。沿门遍递争先睹,《申报》今朝又早来。”
之六:“又新街接日升街,纸醉金迷色色佳。要使游人心目炫,东西洋货巧安排。”或言城市建筑,或言邮递速度,或言报纸之重要,或言街市之繁荣,都是西方文明传入后带来的新气象。
他的《偶乘火轮车放歌》也是那个时代的一篇佳作。
作品先指出,先进的运输工具的创意原是出资中国,而且达到了相当的水准:“轩辕黄帝善物物,偶见飞蓬制为车。后来周公众巧聚,指南远赴僸任侏。木牛流马辇馄饷,葛相意造此权舆。”
但 是,这种创意在中国没能得到发展,却被西方后来者居上:“中国失传泰西出,曰英奎黎尤杰殊。采煤铸炭实车腹,气之所鼓雷霆驱。”火车构思精巧,坐在车上, 真有风驰电掣之感:“我今坐向吴淞口,旋转卅幅同一枢。暗设机关夺造化,系车之人真仙乎。在地疾走轶奔马,在天健行迈踆乌。”
但戈鲲化最后 的结论却是:“然而百利一大害,覆辙每遭肝脑涂。所以圣人摈不用,宇内坦荡有康衢。”这似乎仍然有些保守,但是考虑到他主要是从技术层面而言的,而且揭示 的已经造成和可能造成的事实,所以体现出的仍然是一种开放的气度,和那些不分青红皂白一概骂倒之士终是不同。
记者 时晓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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