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日至4日，北约70周年峰会召开。
就在峰会召开前夕，法国总统马克龙公开发表北约“脑死亡（brain death）”言论，引发北约成员国内部的轩然大波，大西洋两岸的昔日欧美军事盟友正在经历全新的挑战。
马克龙于北约成立70年之际直抒胸臆，表达对现有欧美防务合作机制的不满。同时，这背后也有法国的欧洲防务自主梦想和支持防务工业发展的现实考量。
正如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所承认的，团结性的缺失成为北约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对于法国而言，虽然美国及其现任总统已经难以成为可靠的伙伴，但争取欧洲层面的防务合作仍然在此届政府的日程上。
因此，法国在坚定维护欧洲军事自主、推动防务自主建设的基础上，正努力为“脑死亡”言论进行危机公关。
马克龙的实话引发风波
马克龙的言论之所以引发如此多的争议，是他对北约宪章第五条的有效性表示了质疑。该条款规定将对北约任何成员国的攻击视作对所有成员国的攻击，是北约共同防务的核心宗旨。
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后美国政府不可靠性逐步上升、美土私下达成叙北停火协议对北约盟友知情权的蔑视，以及欧洲提升军事自主权的必要性等因素，共同引发了马克龙对北约现有架构和美国的不满。但法国总统以如此激进的言论，否定北约内部协调机制的有效性，触及到很多北约成员国的政治神经。
“脑死亡”言论一出，大西洋两岸纷纷对此表达强烈不满，欧洲内部正在失去针对北约未来方向的政治共识。一向低调克制的德国总理默克尔甚至公开反对“如此以偏概全”的言论，马克龙随之强势回应“我不可能（如同德国般）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去参加北约峰会”。法德在北约和欧洲防务建设上出现了严重分歧，两国合作到达了新低点。波兰总理莫拉维茨基则公开指责马克龙不负责任，并因此导致欧洲凝聚力的不足。
然而，“脑死亡”言论并非毫无根据。有欧洲政界人士指出，马克龙只是说出了大多数人不会说出的事实。成员国防务理念相左、国家利益分歧导致共识缺失、行动力不足，正在成为北约面临的最大内部危机。分歧既存在于美欧之间，也凸显于欧洲内部。大西洋两岸对全球力量平衡的认知不同，欧洲核心关切的地区不再是美国军事和战略资源的集中地，美国防务资源正在从欧洲大陆转移，欧洲防务自主的呼声因此走高。“不能将鸡蛋放在北约这一个篮子里”觉醒并非只出现在法国，但法国确实是欧洲防务建设的急先锋。
欧洲内部的分歧因何而来？
欧洲国家对安全环境的认知分歧、不同的战略取向是北约问题“分裂”欧洲的重要根源。此次有关北约的争论，再次暴露出法德两大国在欧洲防务理念上的不同。
马克龙上台以来，法德在推动欧洲防务合作上一度达成了很高共识，防务合作甚至成为此轮“法德合作推动一体化”的亮点。2017年，法德推动25个欧盟成员国达成“永久结构性合作（Pesco）”的国防安全协议。2018年，法国提出“欧洲干预倡议（EI2）”，呼吁建立“真正的欧洲军队”，德国在内的十余个欧洲国家响应该倡议并签署了军事协议。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框架逐步完善的欧洲防务建设再次蒙上阴影呢？
默克尔对马克龙言论反应如此激烈，甚至表示“我理解你颠覆性的政治思路，但是我已经厌倦了一遍又一遍地捡起地上的碎片，厌倦了需要把你打碎的杯子粘起来才能和你坐下来喝一杯茶。”这背后是法德在防务自主上的深层理念分歧。
与法国深刻的防务自主基因不同，德国虽然近年来对欧洲防务建设的积极性有所上升，但仍然将北约和大西洋联盟作为最重要的防务支撑。法国更迫切地想摆脱对美国的军事依赖，并将军事主权于欧洲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认为欧洲正站在“悬崖边”。可以说，欧洲防务建设对法国而言更多是对北约的“替代性选择”，对德国而言却更多是“补充性选择”。
中东欧国家对“脑死亡”言论不满更多来源于不同的威胁和安全环境认知。2015年以来法国国内的系列恐袭活动，导致法国对国内安全威胁进行了反思。此后反恐成为法国防务政策中的重中之重，中东和非洲等难民来源地也成为法国的防务重点区域。与法国不同，由于地理位置和历史渊源，中东欧国家更为忌惮俄罗斯，乌克兰危机的发生让这些国家时至今日仍心有余悸。因此，马克龙与俄罗斯的双边接触及其提出的“欧俄新战略关系”令波兰等地区国家十分不安。
鉴于中东欧国家缺乏足够实力应对俄罗斯，北约的“保护伞”作用及对俄罗斯的震慑对该地区而言是十分关键的。因此，中东欧国家领导人在“脑死亡”言论后纷纷力挺北约，表示无法接受法国损害北约合作的行为。
法国防务旧梦与美国的冲突
欧洲仍不具备防务自主的能力，这是此阶段欧洲人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也是各国领导人纷纷对北约“脑死亡”表达不满的现实根源。马克龙虽然表示并不会收回该言论，但法国政界人士近日也展开了危机公关，传达法国并不会退出北约的信号。
我们不禁思考，既然法国知悉欧洲防务尚不具备自主能力，仍对北约有所依赖，那为何要如此否定现有的北约机制呢？
历史上，戴高乐不满英美两大国操纵北约、退出北约一体化军事机构，此后的法国领导人虽政治理念各异，但密特朗、希拉克等同样推动欧洲防务自主，追求法国在欧洲防务上的领导能力并保持对美国的独立性。2007年，推行亲美政策的法国总统萨科齐上台后，力推法国重返北约军事一体化架构，戴高乐主义一度低迷，加之此后奥朗德政府外交政策的软弱，导致法国防务自主政策在前十年间进展缓慢。
然而，今日的法国所面对的欧洲和世界局势均已不同。面对特朗普动辄以“退出”相威胁，欧洲其他国家或可能仍想紧紧抓住北约这把美国人撑起的保护伞。具有强烈战略自主意识的法国却不会听任“不可靠”盟友的摆布。
马克龙政府上台伊始，欧洲防务建设便成为其优先事项。法国的防务旧梦苏醒，提出建设“真正的欧洲军队”，号召欧洲掌握军事主权并与俄罗斯保持自主对话。秉承意愿联盟的合作理念，法国推动小范围的先锋集团在欧洲防务上先行一步。基于此，Pesco和EI2应运而行，法国在其中均扮演了重要的引擎作用。而在美国退出、领导力缺失的地区，法国也试图扮演新领导者的角色。
法国国防部长帕利表示，法国将成为阿拉伯国家更稳定的伙伴国，并正酝酿成立“欧洲海上监督任务（European maritime surveillance mission）”，与美国主导的“国际海上安全架构”（IMSC）作战指挥中心有所区分。同时，太空部队司令部的正式成立也展现出法国在新对抗领域毫不示弱。
这些极具自主意识和挑战意味的举动，自然引发美国的不满。美方担忧法国推动的欧洲独立防务走得太远、与北约现有框架重叠进而削弱北约力量。美国仍未做好准备，放手让欧洲人掌握欧洲的防务问题。去年11月，特朗普公开表示马克龙号召建设欧洲军队是对美国的侮辱。相较于独立于北约的欧洲独立防务建设，美国更愿意看到的是欧洲履行北约防务条款中军费占GDP2%的义务。
防务自主背后的利益争夺
当然，法国防务自主梦想的背后也隐藏着巨大的利益争夺，法美两国在防务工业和武器出口上的市场竞争日趋激烈。
一方面，特朗普上台后不仅威胁退出北约，更是对欧洲盟友占GDP 2%的军费支出的步步紧逼。“美国优先”推动下的武器销售在其中具有重要利害关系，这也引发部分欧洲国家的不满，认为美国交易型的防务政策损害了北约盟友间的合作关系。帕利前后两次公开谴责了美国强迫北约成员国购买武器的行为，表示“北约共同防御条款是北约宪章的第五条款（F5）而非强迫购买武器的“F-35条”。
另一方面，法国同样高度重视防务工业，是仅次美俄的全球第三大武器出口国。数据显示，法国2018年对欧洲国家的武器出口显著上升，占法国武器总出口额的四分之一，也是法国武器总出口额上升30%的重要原因。法美两国在对欧武器出口市场上的竞争性正在上升，这也是前者推动欧洲自主防务建设引发后者不安的现实原因。
2017年，在法德推动下，欧盟委员会宣布设立欧洲防务基金，旨在强化欧洲科技和防务工业基础，鼓励欧洲军工企业独立研制武器系统。若欧洲防务工业进一步强大，并有了欧洲防务基金的支持，对美国武器在欧销售将形成竞争威胁。可以说，北约当下团结性的缺失不仅是防务理念和领导人风格的分歧，国家经济利益的争夺是深层次的原因。
短期看，欧洲仍然无法实现防务自主的梦想，法国也难以凭借一己之力与美国抗衡。但北约70年后，美欧之间的理念和利益分歧显然正在扩大，跨大西洋关系的结构性调整已成为既定事实。
（作者系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范郑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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