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爱侍和妻子的合影。(翻拍)
4、患难与共的贤妻
妻子是他最放不下的人。
直到今天,范爱侍还完好地保存着当年的结婚照。70多年前,他俊朗秀逸,她貌美恬静。老伴虽然已经去世21年,他还时常想起其身影,如在眼前。
妻子是受父母之命所娶,这段姻缘,差点儿被他拒绝。
那是1933年春,当时才18岁的范爱侍正在宁波念高一。母亲寄来家书,说为他物色了一名得意学生,“秀外慧中,为人善良,家境清白,是父母心中最好的媳妇人选。”
这个叫谢文菊的女子,他只在小时见过一面,这个时候对她已经毫无印象。他回信说,“功课繁忙,无意于此。”
但最终,拗不过母亲的苦口婆心,他复信同意了。
抗战爆发后,范爱侍就读的南京金陵神学院停课,镇海也遭到日寇的海空袭击。
后来,范爱侍患上了肺结核。在上海避难的未婚妻对他悉心照顾,无微不至。
患难见真情,她的贤惠,就是这样一点点被发现的。1944年,两人喜结连理,这时候距离他们订婚已经过去了11年。婚后,他们先后生养了4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一家人生活虽然清贫,却也其乐融融。
可惜,这种举案齐眉、红袖添香的生活太短暂。范爱侍知道,“右派”的帽子对家庭的打击,他更清楚,这一跳对家庭意味着什么。那个时候,5个孩子最大的只有13岁,最小的才1岁。
之后的岁月,更证明了妻子的贤惠。多年以后,范爱侍一直在说,果然是母亲看上的人,“女先生”眼光就是准。
那年冬,范爱侍被迫搬离工作了13年的开明堂,一家七口蜗居在一位信徒让出的一间民房里。
他被下放到各地劳动改造,常常多日不能回家。一天晚上,大约8点多,他拉着空车回张斌桥酒厂。在酒厂前的河边,他把车一放,走下石阶洗脚。
适逢无月之夜,四周一片漆黑。他抬起头来,忽见岸上有两个人影,正张望着他。他不禁一惊:莫非有人在监视?
睁大了眼睛,他这才认出,岸上二人原来是妻子与长女,她们带着一罐小菜找到厂里,路上忽见河边停有一辆手车,便过来张望,终于相遇。多日未见牵挂的家人,他悲喜交加,泪水夺眶而出。他牵着她的手,岁月沧桑,患难情深。
那些年间,抚养5个孩子的重担全落在了妻子肩头上。女儿范美珊回忆说:“那时母亲在南大路新街口服务站劳动,月工资16元,还给附近的单位洗被子,取件、拆被、洗涤、缝合、送达,每条收取费用0.25元。晚上,她还在灯下缝制手套,拣回丝……”
说到这些,范爱侍总有些伤感,“为了孩子,为了生活,她什么都得干,我当时身体那么糟,却活到了现在,她啥毛病没有,却走得那样早,何尝不是当年累的呢。”
5、忍受22年的冤屈
1957年,北京新侨饭店顶楼,范爱侍退了一步,挽回了自己的生命。但这一退,却换来了22年的屈辱。
北京被批斗后回来,他继续在杭州、宁波接受批斗,随后到宁波北郊路基督徒坟山劳动,任务是把2000余座坟墓拆平。
时值大跃进,天天晚上加班“放卫星”,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用撬棍、铁锹,把一座座坟墓拉倒。
若隐若现的灯光下,白骨森森,不时有骷髅从坡上滚下来,滚到脚下。
多年后,他与后辈提到这事,还是让人汗毛直竖。后辈问他,不怕吗?他说,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是你既然选择了生,就必须要去承受生的代价。
大炼钢铁期间,他在甬江酒厂劳动,日间搞运输,晚上敲矿石。当时没有碎矿机,只能手工敲打:把大矿石碎成小块,投入小高炉。晚上人各一条小凳,坐在室外的地上,左手按矿石,右手拿小榔头敲矿。因为睡眠不足,边敲矿边打盹的现象比比皆是,有的人睡着了还在敲,结果小榔头打在指头上,皮开肉绽。
养鸡、放牛、犁地、挖田、抬枕木,铺铁轨……无休止的劳动改造致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肺病不时发作,经常咯血,但都不敢声张,勉强支撑。
他渴想,早日摘掉“右派”的帽子,却是遥遥无期。
1966年,“文革”开始,作为“右派分子”,范爱侍又成了“牛鬼蛇神”,处境更加艰难。
一天早上,他正在厨房烧水,妻子买菜回来,脸如土色,说见到一张大字报,揭发宁波有名的纱厂资本家家中抄出美金200元,被游街示众。
妻子想起来,家中也有一些美金,那是范爱侍一个外甥女抗战胜利后从香港托人带给她的。这些美金,既不能使用,又不能存银行,也无处兑换,只好藏起来。
“还是把它烧了吧。”他们痛下决心,揭开煤球炉盖,把一叠美金投入其中。
除了美金,街坊到处还传出:水井里,湖西河边,不断有人把金银饰物投弃其中。财富成为一种罪过。
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文革”中期,范爱侍在煤球厂劳动时,又被人带走了,独居一室,吃饭、上厕所都有人看守着。
事情的起因是他的妹妹从香港托同乡带来一些衣服及钞票,因而与范爱侍有了一次接触,他就此惹上“间谍”的嫌疑。
整整2个月,他天天写交代材料,但又写不出啥东西来,调查人员也没查出问题。他本以为可以回家了,却被带到了看守所。12人一间,里面还有个死刑犯,双脚日夜锁着铁链。
其间,他们多次被装上大卡车,驶往市区“一中”的操场上接受批斗。这次关押,长达一年半。
6、一切都会有补偿
1978年,范爱侍终于清白了,自由了。但是,他已经63岁,从年富力强变成鬓发花白。
在很多人眼里,历经20多年的磨难,何况已是花甲之年的老人,这辈子只能安度晚年了。
但范爱侍不这样认为。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的英语潜能被人发现,帮忙翻译了好几本英文书籍,之后被聘任为英语老师。
很快,他重拾自信,生活对他露出了微笑,他又重新开始了“右派”之前的事业。
早在1949年,宁波解放,33岁的他作为当时宁波教会中最年轻的牧师,出席了同年9月5日召开的“宁波市各界人民第一次代表会议”。
这是范爱侍的第一次参政,印象特别深刻。他记得,参会的共产党军政人员不分级别,全都穿灰色军服,戴解放帽、打裹腿、穿布鞋,口袋里带有一本笔记本和一支有布套子套着的钢笔。好些人还带着竹鞭烟管及烟丝袋。开会时,会场上不时出现敲打烟嘴除烟灰的“嗒嗒”声。
后来,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全国各地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保家卫国运动。他组织基督教信徒,举行了颇具规模的反美爱国大游行。
队伍从体育场东大门出发,沿北大路往南,至中山东路折东。一路上,“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歌声此起彼伏。在范爱侍的回忆里,他当时的心情真的就是“雄纠纠气昂昂”的。
接下来,他肩头的担子更加繁重:1956年中国基督教第一次代表会议,他当选为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委员会委员。同年,宁波市基督教代表会议召开,他当选为宁波市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主席。
尽管这一切到1957年戛然而止,但时隔22年,他又回来了。
1979年4月,百年堂重启,范爱侍重上讲台。他还记得,那天他讲的题目是“忘记背后,努力向前”,勉励大家向前看,从挫折中站起来,把下垂的手、发酸的腿,重新举起来,奔走前程。
之后,范爱侍恢复了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委员的身份,后历任宁波市基督教三自爱国委员会副主席、宁波市基督教协会会长、浙江省基督教协会副会长、浙江神学院院长等职,还是政协宁波市委员会第七、八届特邀委员和第九、十、十一届常委,直到86岁才正式退休。
范爱侍多次赴京开会,只要有空,他都要顺道前往北京新侨饭店。他说,那是他重生的地方。如果当时选择了逃避,他就背上了“抗拒改造”的臭名,平反昭雪时已经尸骨无存,除了徒增寡妻、孤儿们的血泪伤痛,别无意义。他由此经常勉励旁人,人生道路,要勇于面对现实。遭遇逆境,务必要保持清醒镇静。任何是非曲直,终必分明,切莫灰心绝望,怨天尤人。
20多年间,他翻译了《福音书探源》、《荒漠甘泉》等多部英文名著,还在香港出版了《自然啊,您姓什么》等著作。
如今,98岁高龄的他依然笔耕不辍。去年,一本10多万字的回忆录印刷出版。
他有条不紊地过着每一天,并没有因为年岁的增长而放弃对生活细节的追求。我们采访他的那天,范爱侍戴着灰色的毛线帽,衬衫外套了件羊绒衫,还特意打了条笔直的红领带。拍照的时候,他坚持要换一套更上镜的衣服。
我们惊诧于他身体之硬朗,思维之敏捷,但老人说,他曾饱受疾病的折磨。
年轻时的他原本身强力壮,中学的时候,蓝球,标枪、百米赛等科目都是优。不幸的是,抗战爆发,四处逃难,还感染了肺结核,病情稍好时又被打成“右派”。过度的劳累导致病情复发,常常边劳动边咯血,后又出现黑便,诊断为胃肠道大出血。
晚年,他又出现肝区囊肿、胆囊炎急性发作,曾先后三次手术。他还曾被怀疑患了癌症,但始终查不出详情。退休后,他出现过腹水,先后两次抽出几百毫升。尽管疾病缠身,他却奇迹般地过来了,而且身体还越来越好。
也许,挺过了种种粗暴和残忍之后,剩下的路,就是清风明月细浪拍岸了。
我们问他,“这一生有什么心得?”
老人笑笑,先是冒出了一句英语:never mind(不在乎)。他说,把人生中的得失、成败、毁誉、荣辱等等,看得淡泊些,乐于饶恕、宽厚待人,再大的事都可以付之一笑。
另外,他说《圣经》里有一句话,他从年少时就铭记于心:“I will restore to you the years that the locust hath eaten(我必将蝗虫吃掉的年成补还给你们)。”他的理解是,人生道路遭遇各种逆境,切莫丧失信心,命运不会永远亏欠你,一切都会有补偿,只要你愿意迎头赶上。”记者 樊卓婧 程鑫
图片新闻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