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教室和老师寝室
拾叁
艰难时刻
没有谁的路是一帆风顺的,离开了学校,这些学生的命运继续随着时代的洪流飘泊起伏。
从宁中毕业20多年后,同样当了老师的吕季芳,被自己的学生关进了牛棚。
那是1967年9月的一个晚上,她被打得遍体鳞伤,抛在铺板上。从昏迷中醒来,感觉自己的血肉之躯在被撕开,生命正在一点点枯竭。
她想到了离家时对孩子的约定:绝不轻易放弃,但如果我死了,必然在某处留下遗言。
现在,是该做履约的准备了。
这一生最伤心的,是被那些苦心教育过的孩子如此对待,师生间何至于此?
她想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恍惚中,又回到了崇山峻岭间的学校,是那一次撤退,月黑风高的晚上,她和同学们手拉手,一路披荆斩棘艰难前行。耳边传来了吕漠野老师写的歌:
“不怕那岩石光光手没处攀,不怕那荆棘丛丛山腰里拦,要爬得高,才能望得远。用劲、用劲,爬人生的荒山比这还要千万倍难……”
那些遥远的时光,一点一滴,仿佛就在眼前。
她还想到了那首《吃饭歌》,年少时印象深刻反复念叨的都是那些菜名“红烧肉、煨猪肝、白斩鸡、炒什件”,如今让她热泪盈眶的却是最后几句:“谁都说‘天下无如吃饭难’,更难的是做一世的人,不辜负那一世的饭!”
她轻轻地哼着,心里一起一落。
终于,一个声音冒出来———
“我不能死,我要活着穿越这丛丛荆棘,我要活着爬上这人生的荒山,我要活下去、堂堂正正活下去!”多年后,她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每到最艰难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唱起这首歌,终于等到了平反”。
有过类似经历的校友有很多,胡祖源在解放后从上海前往新疆支边,曾被划为“右派”劳动改造。他说,他也是靠着中学时代锻炼出的坚韧品格和那些激动人心的校歌,捱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落实政策后,胡祖源在新疆社会科学院工作,成为一位经济学家。
1993年,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他回到了阔别40多年的故乡宁波养老。漫步奉化江畔,他又一次想到了18岁那年的中考题: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那道题,他和他的同学们,用了一生的时间来回答。
终于,历尽坎坷和磨难后,绝大多数人迎来了圆满的大结局。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曾被他们当作精神支柱的赵校长,在1955年春夏之交,将最宝贵的生命付诸一潭碧水。
拾肆
最后的温情
赵仲苏人生的最后6年,让人唏嘘。1954年,他在老家巍山中学东边的池塘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据赵宇湘回忆,1949年5月,宁波解放,宁波中学被接管,赵仲苏回到了老家东阳巍山,当时的打算是招收失学青少年重新办学,把更多的孩子送出大山。
但由于种种原因,他回乡办学的心愿没有实现,于是进入当地的北麓中学做一个普通的英语老师。1951年,经过浙江干校学习后的赵仲苏被分配去东阳二中教学。当年的名校长,重新做回了普普通通的教书匠。
第二年暑假,全省中学教师参加思想改造,赵仲苏和刚回慈城教书的女儿赵慧媛都在杭州天竺山学习,两人相距不到1公里。
有一次,赵慧媛抱着不到1周岁的长女小满去看父亲,赵仲苏小心翼翼地从女儿手中接过粉嘟嘟的外孙女,眼角眉梢间都是爱意。孩子伶俐,伸手从外公上衣口袋里抓出两张钱,赵仲苏哈哈大笑起来,说:“给你,都给你!”
孩子却不领情,一泡尿撒在外公身上,赵仲苏手忙脚乱地去擦,却舍不得放下娃。赵慧媛从父亲脸上,看到了她从小难得一见的温柔。
“小满最幸运了,她是你们几个中唯一见到过外公的。”多年后,赵慧媛反反复复地给几个孩子讲那天的场景。她说,她知道那段日子父亲也很不如意,但是,“那是他最后的快乐时光。”
3年后,赵仲苏在老家巍山中学东边的池塘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没有人能说出他轻生的具体原因,这位在江南烟雨中走出来的书生,在战乱动荡中都不曾屈服的勇士,在炮火中激励无数学子艰难前行的教育家,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前到底在想什么,连最亲近的妻子和女儿都不得而知。所有难以言表的心事,都和他一起,沉在了幽深的塘底。
“敬爱的赵校长,您一生的信条,‘存死的心,走活的路’,每个受您熏陶的学生,都曾经奉为圭臬,作为日后立身处世的支柱,为何您自己,却选择相反的路?”得知恩师过世的噩耗,远在台湾的柴毓珩含泪写道。
拾伍
劫后重生
上个世纪70年代末,因为父亲轻生而受牵连的赵慧媛终于摘掉了一顶顶“帽子”,开始为父亲的清白而奔走。
1988年夏天,包括楼思仁、柴毓珩在内的14名校友联名起草了为校长鸣冤昭雪的《陈情书》,最终促成了赵仲苏的平反。
如今,四次迁校的地方,已经成为宁波中学的教育基地。赵慧媛节俭一生,去世之前几乎将所有的积蓄都捐给了自己度过青葱岁月的地方。而这些老校友,偶尔也会相约来看看。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就在这片山峦之间,正在建成新的房屋、村庄和学校,公路修到村口,已经很难再看到战争的痕迹。生活也是这样,经历了磨难和艰辛,又一次生根发芽,生生不息。
“楼伯伯,谢谢你。”刘晓全知道,母亲赵慧媛在世的时候,还惦记着他被外公开除的事。这位楼伯伯不但从来没有怨过,和大陆恢复联系后,还努力促成了校长的平反,并且一直照顾他的妻女。
“应该的!”楼思仁说,“赵校长在我心里,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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