腮红浓郁的“转经公主”站满了拉萨八廓街,裙摆飘扬的“朝鲜公主”集中出没在延吉民俗园,银饰夺目的“苗疆少女”在湘西古镇的小巷里排队倚栏,端庄贵气的“大唐公主”在洛阳城里批量诞生。
流水线化妆、流水线跟拍,这些服装雷同、妆容动作和构图高度相似的“少数民族体验照”消费者,在互联网上被称为“流水线公主”。
她们曾一度席卷全国各大带有“民族”前缀的景区,催生与“淄博烧烤”平分秋色的庞大旅游产业:
景区附近的礼品小店变成了租赁民族服饰的店铺,街道两侧竖立着“做造型”的招牌,身上挂着相机的摄影师责则如导游一般带领着盛装打扮的少女们穿梭在人群里,去寻找网红机位……
可当旺季过去,游人渐少,公主们各自回归流水线般的普通生活。
只剩景区跟风推出的各色“地域公主”,和留守在寒风中独自等待的商家,还在怀念热闹的季节,怀念一场流量潮涌而来的美丽童话。
“以往年底云南转让最多的是民宿,现在又多了民族风写真馆。”阿婷指着丽江古城里的闭门的写真馆说。
透过窗户木门上的雕花,可以窥见写真馆一角,里面琳琅满目的各色民族衣服已经打包堆在角落,孤零零的架子在昏暗的室内光源下讲述着生意的败落。
一个月前,这里仍是热闹非凡。阿婷回忆,那时“到处都是进来选衣服的游客”,店铺门外坐满了等待化妆的年轻女孩。
等待化妆的年轻女孩们
这些游客只要花上299元,就能穿上艳丽的民族衣服,成为朋友圈里点赞无数的“公主”。
同样的民族风拍摄退潮,在“流水线公主”的诞生地西双版纳来得更早一些。
西双版纳旅拍店主于荣介绍,此前受疫情影响,拥有独特建筑和民族风情的西双版纳成了国内旅游热点,同行推出的“哈尼族少女”受到游客喜欢后,告庄景区里遍地都是穿着同款哈尼族服饰的游客。
旺季时西双版纳挤满了拍写真的游客
“但今年的西双版纳近乎‘空城’,”于荣说,如今的客人会挑挑拣拣服装和妆造后选择拍摄,“放在去年,这是不敢想的。能拍上化妆师、摄影师就算不错了。”
盛产“朝鲜公主”的延吉,也进入了尴尬期。
延吉位于吉林省东部,因和朝鲜接壤,保留了独特的朝鲜文化,被称为“韩国旅游平替”。不少年轻人都会特地赶去这座边陲城市,穿上一身素衣长裙,花上数百元成为“朝鲜公主”。
为了给公主们提供配套的服务,拍摄圣地“民俗园”附近聚集了100多家服装出租的小店。每家小店都跟随游客的作息营业、打烊,彼此卷得不可开交。
今年暑假是“朝鲜公主”们的高光时刻,民俗园入口处全部是趴在矮墙上或大酱缸旁拍照的“公主”,摄影师们则排成长龙指导她们拍摄网红同款照片。
今年十一黄金周期间等待入园的“延吉公主们”
旺季时,老牌旅游城市湘西的茶峒古镇也被攻陷。由于需求量巨大,古镇附近几乎全被服装租赁小店占领,随便进入一家小店,就能花上百元摇身一变成为“苗疆少女”。
彼时古镇街道上挤满了穿着苗族服饰的女生,全都画着相似妆容,三米外看去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随着为期几个月的旅游淡季到来,延吉、湘西的小店门可罗雀,有的店主直到中午才开门迎客,有时一天也出不了一单。
尽管生意大幅度下滑,但是不少景区的旅拍从业者们还是选择了坚持。
延吉的小店将宣传主阵地放到了网上,来对抗肉眼可见的萧瑟。宣传视频里,那些穿着的华美婚服的“朝鲜族公主”报出了极低的价格来招揽游客。
为了吸引客流,于荣现在不仅拍摄哈尼族少女,还引入了福建浔埔女等极具地方特色的造型,主打“拍遍全民族”,以求随着云南旅游业的恢复,能承接旅行团的订单。
“毕竟网红流水线公主眼下还是一门不错的生意。”于荣解释。
于荣见证了行业的迅速膨胀。
哈尼族少女在网络爆火之后,前来西双版纳体验的游客迅速增多。每个晚上,告庄的星光夜市亮起第一盏灯时,好出片的机位早已被准备好的摄影师和游客占领。
做定制旅拍的于荣原本没打算接触相关业务,在他看来,这种重复性的拍摄“没难度,不值得拍的”。
空旷的丽江景区
毕竟每年云南都会有跟风来做小生意的,如曾经的民宿,如咖啡馆、如去年流行的围炉煮茶,“每次风潮都撑不了多久”。
但奈何持片询问的人太多,许久没有开单的于荣终妥协,推出了哈尼族少女的写真跟拍,1对1服务,一天接1-2组客人,收入在2000元左右。
后来因“哈尼少女”太火爆,西双版纳又开始流行起1对多的拍摄方式,即像导游一样领着一组游客到“打卡”式拍照。即便这样,仍然供不应求,不少外地摄影师暂停工作前来“接活”,告庄挤满了人。
“好机位有限,不能占着一直拍,为了节约时间,自然形成了流水线”。
“过来的许多年轻人镜头感并不强,所以摄影师都会指导一些公认的出图姿势。”于荣介绍说,其中最流行的姿势就是祈福和对脸拍摄,“前者眼睛一闭,后者怼脸拍,不用什么身体语言,所以很少出错。”
这样的模式化拍照,有的同行一晚上能拍十组,通过“拍照”和“租赁”衣服两项业务,日流水能达到上万元。
写真店里各种款式的民族服装
“十组,你知道什么概念吗?”于荣解释,一般拍摄一组客人的出片周期约在1个月左右,如今客户多了自然要缩短服务周期,因此其他环节也必须“流水线化”——修图和化妆的流水线也就此形成。
拍摄构图已经形成模板,拍出的照片不会太差,后期加个滤镜有“氛围感”就行。
但统一模板不会根据“公主”们的实际情况做太多调整,因此公主们都需要夸张的妆容来保证修图效果,“加上等待化妆的人很多,公主妆容造型就作为效率最高的妆面保留了下来。”
这样做的代价是,流水线照片无法收取溢价费用。
随着竞争对手的增多,拍摄价格很快来到了百元区间。随即不少店铺开始招募“学徒”,行业的从业门槛被迅速打破。
“很多人冲进来做生意,不乏一些连相机都没怎么碰过的业余人士。”于荣见过最夸张的情况是,有人上午刚学会如何取景,下午就变成“资深摄影师”了。
小红书上各种网友对草台班子写真馆的吐槽
“他们扰乱了市场”,但从业者们对此束手无策,只能适应。
在恩施兼职做“流水线公主”拍摄的刘盈就是于荣口中“扰乱市场”的投机分子之一。白天还是私企会计,晚上,刘盈就成了摄影师,还兼职后期和化妆师等职位——当然,这些她都没有专门学过。
某种程度上,这是她无奈的选择。当地发展相对滞后,“最好的出路就是考公考编”。学汉语言、但一心想创业做摄影师的她像个异类,“没有人支持我的想法,也不觉得我能成功”。
直到2022年“公主风”吹起来,大四在读的刘盈从中看到了机会,她形容这是“有一双手就能低成本创业”的项目。
事实也正是如此。
拍摄的服装道具按照每小时30-40元不等的价格在景区租赁,场地则来源于景区内免费特色建筑,她的全部家当仅一台单反相机,一台用了4年的二手电脑,以及一包化妆品和一张几十元的反光板,“所有东西一个背包就能塞下”。
她的客源大多来自网络,大部分是年轻学生和白领。靠着249元一组的拍摄,一晚上她最多能接4组客户,收入近千元,每个月能有万元的副业收入。
而这样的“自由摄影师”,也是各大景区百元流水线公主的主要推手。
“我也想做千元收费约拍,但小城市机会有限,除了做流水线公主生意,没有别的机会。”刘盈如此说道。
在踏平行业门槛实现“工业化”后,“流水线公主”成了一门薄利多销的生意,商家必须尽量多地接受订单才能维持运转。流量成为流水线公主制造者们头上的紧箍咒。
为了获取流量,商家们无所不用其极。
线上购买推广、竞价、软文已是常规操作,不少线下旅拍店还会联合旅行社,搞起“拉人头、收回扣”的老套路。于荣称,“在云南,按照50-100元不等的人头费给予返点都是常规操作了。”
这也意味着一套两百多元的流水线公主合照,实际收费只有100多元,其中包括妆造和拍摄服务,“完全是亏本的买卖”。
热度一过,生意就无法持续的写真店正在转租
为了控制成本,摄影旅拍行业的“增项收费”、敷衍了事在消费者身上一个不少。并且由于旅拍消费者多是游客,在当地停留时间有限,消费维权更是难上加难。
一边是渐渐冷却的市场、难以建立的行业信任,一边是商家大量涌入带来的低价竞争、租金抬升,这些曾经隐而不显的问题在“公主”们离开后迅速反噬。
这个冬天,让景区的大量商家感到寒风瑟瑟。
看好旅拍的于荣也在考虑是否要放弃“流水线公主”项目——在引入浔埔女、飞天等造型拍摄后,小店的生意并没有好起来,甚至因投入了新造型,一度资金吃紧。想到海外旅游及风情体验来势汹汹,年轻人们可能被异域公主吸引,于荣更加不安。
于荣心里清楚,“大家会特地到云南旅游,但不会特地跑到云南来拍一组各地景区都雷同的大片。”但流水线公主又是时下最热门的项目,贸然放弃,他心有不甘。
各大景区的旅拍门店大门紧锁
同样是拍摄景区“公主”系列照片,上海迪士尼或许可以作为景区流水线公主的对比样本。
作为“公主”跟拍的发源地,迪士尼活跃着许多跟拍,这些跟拍价格从每小时百元到千元不等,也曾经历过价格战、同质化的竞争。可时至今日,仍有“迪士尼跟拍月入3万”的消息传出。
“在迪士尼做跟拍,几乎没有淡季”,在迪士尼做跟拍的尼莫说,无论在迪士尼收费多贵,都会有用户买单,“只要有迪士尼这个IP做担保,就不愁没有客人”。
体验过不同城市体验相同流程、妆造,并在朋友圈多次“撞款”后,游客李薇对“流水线公主”照失去了兴趣。
“我宁愿花多点钱在迪士尼找跟拍,”她说,“虽然妆造也是相似的,但在这里,我可以游玩、赏花车,和主题人物互动,而不仅仅是‘照片里的公主’。”
两者的对比指向一个事实:跟风簇拥的流水线撑不起健康长久的旅游发展。
这份“不愁客人”的底气,既是“景区公主”背后的制造者所欠缺的,也是众多渴望切分流量蛋糕的城市真正应当追寻的。
当然,堪破景区旅拍迷局,并不妨碍李薇寻找下一个“付费点”。
毕竟,“公主”会回归日常,造梦的故事却永不落幕。(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本文均采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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