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养院里的“趣味运动会”。
镇海区慈海北路，镇海康悦颐养院。
一名花季少女，一群垂垂老者，在生命的旅程中，她刚刚启程，他们正走向终点。不同经历的两代人，在这里产生交集，有笑，也有泪。
这是一次深度采访，一段真实记录。
这段记录无限温暖，且充满力量，它提示我们放慢匆匆的脚步，看看这样一个群体，想想若干年后的自己。
1月17日，从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传来消息：到去年年末，全国65岁及以上人口超过2亿人，占全国人口的14.2%。
今天，就让我们通过一名花季少女的视角，来关注这群生活在养老院里的老人。
(一)
她叫王菲，“00后”，土生土长的北仑姑娘。
王菲是北仑弘途技工学校护理专业的毕业生。2019年，她来到镇海康悦颐养院，开始为期一年的实习。
那年一起来的，有3名实习生。花一样的年华，阳光朝气，老人们看到后乐开了花。
“刚作完自我介绍，这些爷爷奶奶就紧握着我们的手，不停地说‘欢迎’。”
一年的实习期结束后，2名实习生离开了颐养院。一个因为听不懂宁波方言，去了外地工作；一个当幼教去了。
只有王菲留下了。
到今天，她成了全班唯一从事老年护理的学生。显然，老年护理，并不是一份让人向往和留恋的工作。
相反，她的挑战不少。
王菲和老人在一起。
即便是专业出身，在学校里打过“预防针”，有了思想准备，但是真正投身实践，王菲还是有些不适应。
刚开始，新人们只需要打打杂——拖地、打开水，脏活累活没怎么接触。
3个月后，挑战来了。
刷马桶，算一件。有的老人，大小便对不准马桶；有的老人，没走到厕所就拉出来了，现场一片狼藉。
最大的挑战，是帮老人换“尿不湿”。
有些需要特级护理的老人，一天24小时躺在床上，生活完全无法自理，大小便失禁，全靠护工帮忙翻身、擦洗、更换。
这些善后工作，王菲接手了。女孩子，在家是宝贝，这样的活别说没干过，看都没有看到过。
自己的亲人都没有这样伺候过，何况是非亲非故的人。“一开始很不习惯，特级护理的一套流程做下来，当天就没有胃口了。”
但是，王菲说她没法不管，不管的话心里过不去。
她说：“老人们躺在床上本来就很难受，不换洗的话，排泄物粘在身上，时间长了皮肤会破损。我就想着帮他们换好，让他们能舒服一点。”
不止这些。给老人刮胡子、喂饭、洗脚、擦身、剪指甲……这些本是护工阿姨的活，王菲一样也没少干。
“在养老院，要让老人活得有尊严。”王菲说。
(二)
其实，王菲当初最担心的，不是干脏活累活，而是年纪小，阅历不足，和老人们相处，怕被轻视、被欺负，怕hold不住。
她来镇海康悦颐养院实习时，只有17岁，老人们的年纪，是倒过来的，七八十岁，八九十岁，最大的近百岁。
她很快就领教到有些老人的“威风”了。
那是刚来不久，有一次组织老人理发，要排队等候。有个老人开始抱怨，说有人插队，指责王菲没有维持好秩序，她感觉“特委屈”。
委屈的时候，往往也有温暖相随。
另一个老人马上站出来支持她，“哪里插队了？干嘛欺负人家小姑娘！”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却很暖很暖，她至今还清晰地记着，仿佛如昨。
人生，有时仿佛是一场轮回。小孩长着长着，就长大了，就老了；人老了，又成了“小孩”。
“老小孩”怕孤独，求关注。虽然自己还未成年，但王菲能感觉到，老人们那种特有的心理需求。
“看到我，有时拍拍我的肩膀，有时拉拉我的衣角，有的还会撒娇，跟我说‘今天不想吃饭’‘今天不想吃药’。”
这一刻，王菲成了“小大人”，就像哄小孩一样，哄着这些爷爷奶奶：“不吃会饿肚子哦，饿坏了，生病了，儿女们又要担心了。”
一颗真心，换回的也是真心。
小小年纪，王菲已经成了老人们嘴里的“小菲”，每次看到，拉着她的手，揽着她的肩，一个个都亲热得不得了。
有一次，有位老奶奶看到王菲，硬要给她苹果吃，王菲婉拒了。眼看人已经走进电梯，门马上要关了，老奶奶急中生智，把苹果从地上滚到了电梯里。
王菲为老人刮胡子。
(三)
一家颐养院，就是一个小社会。
2019年，院里住进一位老奶奶，姓李，小儿子送来的，大儿子在国外。
李奶奶70多岁了，却不像其他老人一样安静，“很亢奋，睁开眼就到处走，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
好几次，李奶奶找不到自己的房间，睡到别人房里，还要怼人。
很多人不敢靠近她，室友也希望她搬走。
王菲也怕。疫情防控期间，她去给李奶奶量体温，测温枪刚举到老人头上，就被粗鲁地打掉了。
委屈是委屈，但是没有埋怨，只有怜爱。
时间长了，她发现这位让人害怕的老奶奶，不仅不再骂她，甚至还记住了她的名字。在这家养老院里，李奶奶只记住了两个人的名字，王菲是其中一个。
看似不近人情、又倔又怪的老人，在儿女面前，内心柔软至极。
2020年上半年，李奶奶的大儿子、大儿媳从国外回来探望。当时疫情防控形势严峻，他们只能站在门口，站在隔离栏外。
相见那一幕，让王菲永生难忘——
老奶奶走到大厅，老远看见门外的儿子，一下子就哭出声来。“小江啊小江啊……”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却说不出更多的话。
其实，她喊的“小江”，不是眼前这位，而是另一个儿子的名字。
“老娘，你怎么这样啦?”门外的大儿子也泣不成声，用宁波话喊着。
这次见面的时间，总共只有15分钟。没有人知道这家人背后的故事。但这眼泪里肯定有爱，以及无奈。
(四)
颐养院里每一位老人，都有一个不同的故事。李奶奶骂个不停，戴奶奶则是说个不停，像极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戴奶奶70多岁了，和老伴一起入住颐养院。
“人老了，没用了。”一见到人，戴奶奶就拉着人说，开口也总是这么几句。如果你不走，还继续听，接下去会听到一个长长的故事。
她说，她有4个儿子，一个已经当校长了，一个是老板，一个生病走了……
我们走进颐养院时，正好碰到戴奶奶，花白的头发，瘦小的个头，见到有人来，老人又打开了话匣子：以前苦啊……
说着说着，戴奶奶转头抱住了王菲，伏在她肩膀上，泪眼婆娑。
那是怎样的一种人生经历，以致逢人就要说？一遍两遍，三遍四遍，甚至千遍万遍。
王菲安慰泪眼婆娑的老奶奶。
令戴奶奶流泪的，还有她的老伴。
“想我老头子。”这是戴奶奶的原话。
戴奶奶和老伴原来住同一间房，老伴身体不好，经常需要她照顾，有一次她帮老伴按摩，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的腰给闪了。
家人很担心，提出让两人分开住，由护工阿姨来照顾。
“但是，他们真的太恩爱了，看电视都抱在一起”。
就这样，一对老夫妻，一个在3楼，一个在5楼，就像两条平行线，明明近在眼前，却无法相交。
离开时，戴奶奶又忍不住了，说很想老伴。一开口，泪水也跟着掉下来。她随手一揽，又将王菲揽在怀里。
(五)
人生再难，也难不过生离死别。
在颐养院，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算上实习那一年，王菲入职不到3年，送走的老人已有10多位。
平生第一次，王菲看着老人咽气。“‘呼噜呼噜’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消失。”
那一刻，伤心和害怕同时袭来。这种声音，长时间在脑海里萦回。
上个月，和她很亲的一位爷爷走了，王菲再次落泪。
这位爷爷2019年和老伴一起住进来，刚来时，身体还不错。去年10月，老人因为前列腺癌住进了医院，11月从医院回到颐养院，10多天后就走了。
那天，听说爷爷情况不好了，王菲马上来到床边，含泪问爷爷“好不好”，老人虽已不能说话，但还是努力回应着她。
那一刻，女孩的眼泪夺眶而出。
爷爷去世后，奶奶关在房里四五天时间，不出门，不说话，不吃饭。那种悲伤，不是呼天抢地的，却无限绵长，挥之不去。
王菲细心地提醒护理阿姨，“不要在奶奶面前提起爷爷”。
直到后来，看到奶奶终于走出房间，开始和别人聊天，她才放下心来。
(六)
任何生命，都值得被关注，值得温柔以待。
院里有位范爷爷，70多岁，是当地的五保户，一辈子没结过婚，无儿无女，在院里住了差不多10年。
王菲记得，范爷爷高高大大的，身上总是穿一件蓝军装一样的衣服，年纪大了，身体机能慢慢退化，最后小便失禁，身上只能背个尿袋，用布绳子绑在腰间，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上个月，这位“很好打交道”的范爷爷走了。
送去医院抢救时，颐养院通知了村里。没有亲人的悲泣，没有邻里的告别，范爷爷静静地离去。
范爷爷走了，了无牵挂的他，却留下了一只流浪猫。
这只猫在颐养院住了多久，王菲也不清楚。以前，猫是另一位五保户老人在喂养，一年多前，他走了。之后，范爷爷就接上了，经常拿着剩下的饭菜去投食。
范爷爷走了以后，猫没有饿着，其他老人不约而同地接下了这个活。
(七)
踏实照顾着别人的父母，一想起自己的父亲，王菲会掉眼泪。
“爸爸是我的精神支柱。”王菲说。
由于父母离异，从7岁起，王菲跟着父亲生活。虽然父亲后来也组建了新家庭，但是对她的爱一分不减。
父亲是一家汽配厂的普通职员，生活的担子不轻，但是，对王菲却从未吝啬过。
有年夏天特别热，学校宿舍里只有一个吊扇，实在热不过，王菲一个电话打给爸爸。没想到，爸爸马上就买好落地风扇，花了200元打的费，当天就送到了学校。
“我没什么大梦想，就是希望爸爸开心快乐，健康长寿。”
听颐养院的老人说，铁皮枫斗很好，吃了可以缓解疲劳，王菲马上给爸爸买来试吃。不止这些，麦片、脑白金、按摩椅、眼罩、蛋糕……只要想到了，她都会买。
住在单位宿舍，王菲很害怕接到爸爸的电话，“就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其实，王菲的爸爸还年轻，五十岁不到。也许，越是珍惜，就越是害怕失去。在颐养院工作这两三年，让她更懂得珍惜。
现在，只要放假了，王菲会尽量回家。“我回去了，家里会吃得好一点，不然他们就随便应付一下。”
对这份工作，王菲也很珍惜。
“就是想好好努力，踏踏实实地干。”
对生活，王菲同样充满感恩。在学校，她是宿舍长、班长、学生会主席。她说，一路走来，都被正能量包围着。
“好好成长，不负大家。”
记者成良田文/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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