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然、泄玉、沁芳——本是三个虚构的亭子题名,却随《红楼梦》入选今年高考全国甲卷作文题,掀起一阵争议。
6月7日,“全国甲卷 难”闯入热搜,正当网友为行文立意犯难时,不少高校教师已给出解读。
在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詹丹看来,看没看、懂不懂《红楼梦》,与作文关联并不高,不需过于纠结,但是,“命题者对材料的解释有问题,与呈现的材料在逻辑上没有自洽。”他表示,在解释段落中,三个题名背后的优劣判断、对“根据情境”的理解都存在误导,限制了学生写作的发挥空间。
2022年高考语文全国甲卷作文题。图源网络
“允不允许学生对材料进行质疑?”曾多次参与高考作文命题、阅卷的詹丹,同样有个疑问:“如果学生把材料中命题者的阐释观点推翻了,却又能够自圆其说,这算不算一篇好作文?”
疑问背后,是多年来,詹丹对高考作文题“伪思辨”现象的反思,在他看来,在作文愈发教条、公式化的当下,命题套路、应试刷题教学、功利风气,都在一点点偏颇着语文教育的初衷。
詹丹 受访者供图
【以下是澎湃新闻与詹丹的对话:】
“现在作文麻烦在于,命题者给出了立意,让学生来揣摩”
澎湃新闻:《红楼梦》进入高考作文题后,不少网友反馈难懂、难写,在您看来,难点在哪?
詹丹:可以说不难,有点吓人的味道。网友觉得材料过于专业,不但要熟悉《红楼梦》,甚至认为既要懂古诗文,又要懂园林艺术,才能写出些门道,也有人把它等同于《红楼梦》艺术赏析题,这其实把题目的基本要求理解偏了。毕竟这是在考写作,不是考阅读,做阅读题当然需要你对原文理解得全面、透彻,而写作题主要是结合自己学习和生活经验来借题发挥,太纠结原文反而会把自己带到坑里。
实际上,基本要求在材料的第二段表达得比较明确,按照这第二段的要求来写就可以。现在中学生经过写作训练,都会清楚真正的要求是在第二段呈现的,前面对《红楼梦》的内容概述只是一个由头、引子或者说情境,然后过渡到你自己的学习生活,自己的经验,加以论述、升华。
但也可以说比较难。是因为材料作文一般都要求扣紧材料,自由发挥度不大,特别是命题者在概述小说的内容后,又给出了比较具体的解释,反而让网友会觉得限制了思路。
说难的还有一个原因,是命题者对材料的解释有问题,与呈现的材料在逻辑上没有自洽。
第一,命题者解释说,直接移用、借鉴化用、根据情境独创,三种方法可以产生不同艺术效果。这会给人一个错觉,不同艺术效果没有优劣之分,但前面材料交代的内容,已经把直接移用、借鉴化用两种淘汰了。
第二,命题者只有在提第三种独创时,才提出要根据情境,但“翼然”也好,“泄玉”也好,都是根据情境拟制的。比如清客提到的“翼然”,是面对亭子而言的,而贾政说要跟水结合起来,也是考虑到他们当下所处的情境,只不过他们考虑的情境元素相对单一,或者只考虑到亭子,没考虑到水,或者考虑了水,没有顾及应制文字当有蕴藉含蓄的气象。这样,只有把情境中自然山水、社会伦理、审美趣味等多种情境制约因素考虑周全了,才让“沁芳”题额得到了认可。
但问题是,命题者解释三种题名方式是并列的,这就让人会产生误解,好像前二种题名是跟情境无关的,这就把本来是考虑情境的多与少问题,带到有和无的问题了。
澎湃新闻:您觉得这道作文题立意在哪?
詹丹:现在作文麻烦在什么地方?命题者似乎已经给出了立意,让学生从材料的行文中来揣摩这种立意。
刚才我说,由于题干中,对原文的概述和命题者自身的阐释并不完全一致。所以你如果希望整体把握,就要细细揣摩,把题干给你的前后内容抽取出公约数。这样一揣摩,你会发现,独创,也许是要经历移用和化用阶段。“沁芳”不是一下子就想到,先有人针对亭子,提出从《醉翁亭记》移用“翼然”一词,贾政根据临水,就提出用《醉翁亭记》中的“泻出于两峰间”的“泻”,等到贾宝玉最后提出“沁芳”,看似新雅,但词语的语法构成,跟“泻玉”完全一致,甚至可以想到《醉翁亭记》中本来就有“野芳发而幽香”“泉香而酒冽”这样的佳句,这样看上去是三个不同的人在“凑”答案,但实际有思维的发展,层层递进,最后的落脚点是在独创、创新。
但如果撇开命题者的立意,从另一个角度看,独创未必都好,根据情境才是最关键。就以古典园林题匾额说,有好多就是直接借用名人的,用得严丝合缝,未必有人会指责你抄袭,反而说明你知识修养深,借用功夫好,大家进大观园一开始题的“曲径通幽”,就是直接借用,不是也挺好?
澎湃新闻:您觉得这道题给学生的发挥空间大吗?
詹丹:这道题已经把三种不同艺术效果的关系给你梳理了出来,阐释得比较清楚,让考生发挥的空间反而不大。
如果材料本身是误导的或者把现象阐释得简单化了,允不允许学生对材料进行质疑呢?如果学生把材料中命题者的阐释观点推翻了,却又能够自圆其说,这算不算一篇好作文?写这样一篇作文你允许吗?
澎湃新闻:跟往年相比,今年给学生发挥的空间有何变化?
詹丹:(变化)不是太大,这可能是一个趋势了,太正能量。不是正能量不好,问题是我们现在的命题中缺乏思辨的正能量,命题者给出的立意显示出他们对正能量的理解很狭隘。题干给你确立了正能量,然后让考生来证明、认同。似乎这显示了命题者不太自信。如果真要考正能量的写作,就应该给考生一个情景,通过能不能激发出正能量,来检测出考生的综合素养,也见出命题水平的高低。
澎湃新闻:您曾提到作文训练中“伪思辨”现象,可以展开讲一下吗?
詹丹:就是它的思辨,其实是抽象的思辨,而不是针对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思辨。
就跟全国新高考一卷作文题用围棋的三手材料有点接近。题干已经帮你阐释了三手关系,认为本手是基础,没有基础的话,一味去追求创造性的妙手,就可能落到了俗手。好像把三者间的辩证关系理得很顺,但这是抽象地在讨论,似乎就是形象化地说了一番守正创新的道理。
但涉及到具体情况,也许这个人基础非常好,本来就是下棋的怪才,你非得强调初学者都要从本手进入,这不是屈才吗?还有的人,打死他也上不到妙手,这辈子做本手就可以,甚至做俗手也可以,凭什么要把妙手当作一种理想标杆一样树在前面呢?我想强调的是,每个人起点不一样,不能按照一个套路来培训。破除伪思辨的根本,就是要进入到一个真实情景,从问题本身展开思维。
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教条主义的机械操作,还美其名曰思辨。比如讲讲正面论述、又讲讲反面论述,然后折中一下,好像正反两方面都照顾到了。其实你想想看,如果整个社会都倾向于正面的A,都是从A来立论,你还需要立论A吗?不需要了,你就立论B,看似片面,其实是在思考另一种可能,是应对真问题的思辨。
澎湃新闻:作文一般文体不限,为何学生多挑议论文写?
詹丹:高考作文命题有写议论文的指向性,平时学生也主要把精力放在写议论文的训练上。议论文容易找到立意点,所以练得特别多。有的同学(不)写记叙文,则是怕主题隐晦,一不小心就跑题了,所以不敢尝试。也怕过于形象的表达,让阅卷人看不明白。
但把思辨乃至思想的深刻等同于抽象的议论,恐怕是我们认识的误区。谁敢说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的小说没有思辨性?谁敢说深刻性只体现于小说中的议论而不体现于独特的艺术形象的塑造?
此外,作文对人想象力的开拓作用也相当明显的,这在记叙性文体的写作中体现得相当充分。希望以后的高考作文命题能有所作为,改变这一有偏颇的导向。
“有话好好说,是对他人时间、生命的尊重”
澎湃新闻:一道作文题出现在试卷上,会有怎样的考量标准?
詹丹:有几个维度:这是不是有利于高校选拔人才,那么区分度是否足够大?这是不是有利于反映考生的真实写作水平,那么考题是不是让考生都有话说?是不是保证题干没有歧义,不会让人发生误解?从教学角度考虑,那么是不是跟课标精神相一致?从考试与教学关系看,它既是跟在教学后面的,反映教学当前状况的,也是走在教学前面的,是对教学有引导作用的。
澎湃新闻:您记得什么比较好的作文题?
詹丹:2008年的上海市作文题目“他们”,是比较好的。以前我们写的多是单指的我或者Ta,写一个群体就比较少。
2008年高考上海语文卷作文题。图源网络
但深入一步看,这个题目其实想给教学一种引导,以帮助教师和学生确立“他者”的问题意识。这个题目既适合写议论文,也适合写记叙文。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一篇记叙文,就写等在门口的送考家长,那种为子女的焦灼不安,写得挺好的。还有写大事件,比如当时的汶川地震中的人,分成三种颜色来写,消防队员穿红色,医务人员穿白色的……切入角度也挺好的。
澎湃新闻:目前有种观点,作文只是给阅卷老师看的,需要在有限的字数、时间内,让老师最快知道要表达的东西,您觉得呢?
詹丹:其实这对阅卷老师、阅卷工作是有误解的,也是在羞辱老师的水平。
总体看,学生写的议论文,不像许多哲学论文那么隐晦,意思都在纸面上,一篇七八百字、一千字的作文,很快看下来,也能判断出整体水平。如果判断不出来,那老师水平真有问题了。
为了防止偶然的判断失误,阅卷有初审、复审以及终审等多个环节,来形成判断的共识。所以考生在写作中,让自己的文章写明白、让阅卷老师能看清楚,固然需要,这也是写文章的一般道理。但实在没有必要在文章中用关键词语反复点题,来让老师很快明白。这种不自然地、刻意地去追求,可能反而弄成文章的怪胎。
澎湃新闻:2020年浙江高考满分作文《生活在树上》曾引发广大争议,您怎么看?
《生活在树上》。图源网络
詹丹:我觉得这是刻意追求、卖弄文字的高深,其实欠妥。这跟不自然地追求让教师很快明白的做法正好相反,但本质相似。高考作文的教学导向,是为了人际交流而不是玩弄文字的自娱自乐。表达流畅,有话好好说,是对他人时间、生命的尊重。
我们理解考生的努力,也允许其有这种尝试,但如果这种尝试并不成功,我们需要用满分来肯定吗?毕竟宽容这么做和鼓励这么做是两个概念。而且,给作文评分,是在高等教育资源有限的情况下,给出公平的区分。就我以往在上海的阅卷经验看,考场内确实有大量言之无物、千篇一律的作文,也有言之有物、表达流畅乃至隽永的作文。难道不应该用一个恰如其分的分数,告诉考生和更多学生,写别人容易理解的文字?
澎湃新闻:学生作文应该怎样摆脱套路?
詹丹:最简单一点,多看多写。但怎么多写?写个100篇就能提高水平?也未必。我倒是主张:写5篇文章,还不如一篇文章改5次,读文章也是,读10篇,还不如一篇读10遍,精读、精改。
本质上说,对文风的讨论,就是对做人的讨论。国外有“风格即人”的名言,传统也说“修辞立其诚”。讨论、倡导什么样的文风,其实也就是讨论做什么人的问题。
詹丹。受访者供图
“写作的教学任务,转嫁到大学老师”
澎湃新闻:您之前在嘉定实验中学任教,觉得语文教学中存在哪些问题?
詹丹:那时是上个世纪80年代,教初中,学生功课没这么紧张,还有时间看世界名著。单是语文课,就分成4个板块,阅读、写作,还增加了名著导读和演讲口才课。
现在语文课不会给你这么多课时,尽管是主课,大家都觉得上语文课效率不高,很多时间都留给了数理化。其实学校不是一个象牙塔,也受社会风气影响,我们那时很少有请家教的,现在整个社会越来越功利,不请家教,反而是另类。
澎湃新闻:那时初中、高中作文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詹丹:那时两类作文比较多,命题和话题。但上海从2009年开始,基本上都是材料作文,因为2008年出了命题作文“他们”以后,有人说好,也有人认为太容易套题,开头或者中间改装一下就套过来了,但材料作文就很难套,因为要从材料开始论述,起码三分之一的内容要跟材料有关。所以材料作文最大的好处,就是杜绝套题,这是达成考试公平的因素之一。
澎湃新闻:您如何看待考前流行的押题现象?
詹丹:我是不太认同押题的,考试是对你真实水平的检测,想凭运气、凭侥幸超越别人,这种思维的导向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说到底,投机取巧,希望花少一点功夫,有大的收益,(但)大的收益未必对你一生的写作能力有多大的提高,根据很成熟化的套路(写作)进到高校的话,真正的写作水平不高,等于把写作的教学任务又转嫁到大学老师这边。
从实际角度说,现在阅卷教师对因为事先押题而导致的套题现象都比较警惕,所以套题被识破而被打低分的概率很高。
澎湃新闻:这种“任务转嫁”是您在大学教学时观察到的吗?
詹丹:这是比较普遍的,也不能怪中学老师,因为中学的应试教育太厉害,只机械教学生写作文而不教他思考,或者说学生本身阅读能力就有问题,就没有好好获得思考训练。
我曾经找了10个大一学生,让他们写一篇中学的材料作文:哲学家怀特海说,你可以期望太阳明天从东方升起,但你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来。
10个学生,8个写成希望与挫折;1个把太阳和风当成各种风景,写要观赏各种风景;只有1个,说你可以期待有规律的东西,但是你无法期待没规律的东西。
这里首先要梳理出客观对象太阳和风的不同性,其次是主观态度对不同客观对象的差异,只有(对材料)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才能有好的立意。(但)问题是,8个同学看到材料,很自动转换到一个励志的命题,一看太阳,就本能反应,这是希望,看到风,就认为是挫折,套用一种固有概念,把具体的问题给屏蔽掉了。
我还给大一学生出过一道作文练笔,写“感觉”,学生都说,我们没感觉,感觉怎么能够写成作文?写得好的很少,其中有一篇,写中午去食堂,人特别多,轰隆、嘈杂的声音感觉,很形象,给我留下了记忆。
澎湃新闻:现在不少学生在学习中,对语文本身兴趣不断减少,您是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詹丹:把语文教成一种套路,可能是语文失去魅力的一个重要原因。(且)语文刷题,比数学更糟糕。解数学难题,还可能获得成功的喜悦,但是语文刷题,即便是做最有创意的作文题,也会沦落为机械化、模式化的套题训练。
比如我们分析一个比喻,用得好不好?你用形象生动之类的套路来回答,确实没什么味道。
如果我们首先考虑,喻体跟本体是怎样的关系?这里有怎样的想象思维路径?怎么找出相似点?相同相异的思维张力在哪里?或者,选不同喻体,含有怎样的主观价值判断和客观特征?一层层细分,就像破案一样,来发现内在丰富的层次感,这就容易带来趣味。
澎湃新闻:您觉得当下语文教育的最大短板是什么?
詹丹:为应试而应试,这是当前语文教育中的最大短板。考试本来是为教学服务的,当然高考有点特殊,它首先是为高校选拔人才的。但不管怎么说,其对中学教学也应该有一个积极的导向。现在中学阶段,常常把接触到的文章分成三大类,思辨性文章,文学性文章,应用性文章,但结果你会发现,这三种能力的培养其实都有很大欠缺。培养学生有情感、会思考,能应用,这应该成为我们语文教育工作者努力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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