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年101岁的吴成章。龚旭琪/摄

上海的初夏，阳光明媚，篮球架的影子落在地上。

在忘年交李维嘉的陪同下，101岁的吴成章坐着轮椅来到小区篮球场，身着一件由中国篮协为其量身定制的暗红色西装，左胸处绣着金色的“中国篮球名人堂”字样。

作为唯一在世的“中国篮球先行者”，已过期颐之年的吴成章精神矍铄、思路清晰，他仍记得两次伦敦奥运之旅，还有自己和篮球的点点滴滴。

上海滩上，“得吴者霸”

吴成章是镇海龙山(今属慈溪)人，1924年2月出生于上海。

6岁时，吴成章被父母送回龙山老家的演进小学读书。小学期间，吴成章曾两次代表学校参加县里组织的田径运动会和文艺演出，拿过两次全县珠算测试的第一名。他还擅长跳绳，双跳和三跳都十拿九稳。

毕业纪念册中的吴成章。龚旭琪/摄

小学读完，吴成章回到上海，考进了上海青年会中学。“以前很多宁波人跑到上海发展，我也不例外。”吴成章说，“一部分人去上中学，另一部分人当学徒做生意。”

当时，吴成章就读的上海青年会中学(现为上海浦光中学)拥有国内为数不多的室内篮球馆，身为校队队长的他对篮球如痴如醉，放学后还经常留在球馆里看社会上的球队比赛。有一次球场上缺人，有人冲他招手：“阿弟，阿弟，你来！”吴成章应邀上场加入比赛。这声“阿弟”，也伴随着吴成章的流金岁月，响彻至今。

中学毕业后，吴成章先后加入冰队、仁余队等社会篮球队，逐渐崭露头角。“1942年华联篮球队成立，经其他队员推荐，我被调到华联队打球。”吴成章告诉记者。

1946年，由菲律宾华侨组成的群声队到上海参加比赛，球队连战连捷，豪取十连胜。吴成章很好奇，为什么这支球队能一直赢？“为了这个事情，我钻研许久，但他们比赛时讲菲律宾语，我们都听不懂。”吴成章补充道，尤其是一句“拉波拉波”，令他很费解。

抱着虚心学习的想法，吴成章在赛后特意请群声队的几名主力队员吃饭，借机讨教。席间，他终于明白，“拉波拉波”指的是连续掩护。吴成章说，当时他和队友大多是双手投篮，防守采用联防战术，通过向群声队学习，他们开始尝试“行进间单手远投和跳投，紧逼盯人，借助连续掩护进攻”。

凭借这些“秘密武器”，吴成章所在的球队成为申城一霸。1948年，在全运会篮球决赛中，吴成章率领上海队战胜菲律宾华侨队，夺得上海男篮队史上首个全国冠军。同年，吴成章所在的华联队也在上海市篮球联赛中取得“三连冠”。

1948年华联队在比赛中，跳球者（白衣9号）为吴成章。李维嘉/供图

彼时，吴成章以最高票数入选“上海市篮球十杰”，上海的报纸这样评价吴成章：“你还能找出第二个人物来吗！”而上海篮球界更是用“得吴者霸”来形容吴成章的“江湖地位”。

就在这一年，二战后首届奥运会在伦敦举办，吴成章顺利入选中国奥运代表团。

打表演赛，筹资参加伦敦奥运会

吴成章等人的奥运之旅并不顺利，首要问题是缺乏资金。

为了节约经费，篮球队在南京的一所大学内集训，一同训练的还有田径队，宁波长跑运动员楼文敖也在其中。篮球队白天在球场训练，晚上在由图书室改造的宿舍睡觉。

吴成章翻看毕业纪念册。龚旭琪/摄

“训练由教练宋君复负责，宋指导常常告诉我们，运动精神第一，胜负第二。”吴成章说，“在战术上，宋指导没有新东西教给我们，他不懂新的掩护和打法，训练对我们帮助不大。”

另一方面，那年的奥运会将在7月下旬开幕，眼看时间越来越近，资金却还有很大缺口。吴成章等人一商量，决定用表演赛的形式筹集经费。

当时篮球队有很多粉丝，在南京的第一场比赛，观众踊跃购票，1500张球票全卖出去了。6月下旬，篮球队又在上海进行了四五场比赛，每场都能吸引2000多名球迷入场，筹措到相当可观的经费。

后来，篮球队又先后去新加坡和泰国等地打了多场比赛。在新加坡比赛时，篮球队听闻福州遭遇百年不遇的水灾，为救助国内同胞，队员们捐出了那场比赛的全部收入。

带着有限的资金，吴成章和篮球队几经辗转，终于来到了伦敦。飞机落地的时候，场面冷冷清清，仅有代表团总干事董守义和几名大使馆的官员为篮球队接机。吴成章说：“进入奥运村时，美国代表团可谓众星捧月，反观我国代表团，则是乏人问津。”

新加坡《南洋商报》对吴成章（上篮者）的评价。李维嘉/供图

赢了100分，却成“南柯一梦”

在伦敦时，吴成章一行囊中羞涩。入住奥运村第一天要升旗，篮球队请不起军乐队，选择用借来的留声机和唱片作伴奏。他们仅仅在奥运村住了两天，就搬到伦敦东北郊区的一所职业中学，适逢暑假，该校有空余房间可提供免费住宿。令队员稍感欣慰的是，大使馆专门聘请了伦敦当地的广东厨师，利用国内运来的食材为他们烹制可口的中餐。

揭幕战对阵智利队，中国队以39：44遗憾落败。接着，中国队以36：34战胜比利时队，以32：51负于菲律宾队。第四场，中国队以49：48险胜韩国队。

《申报》曾刊文介绍吴成章在对阵韩国队比赛中的精彩发挥：“右锋吴成章以迅速姿态，以一口气运进两球，局势渐渐转佳……最后三分钟时，李世侨、吴成章相继建功，分数扶摇直上。”

最后一场比赛前，中国队所在小组中除伊拉克队四战皆墨外，其余球队都是2胜2负。根据规则，小组前两名晋级。教练告诉队员，出线取决于净胜分，如果能赢伊拉克队78分以上，中国队就将凭借净胜分晋级。

1948年，吴成章在伦敦奥运会篮球比赛场馆外。李维嘉/供图

“这场球我们用的是全场紧逼战术，想尽可能拉开分差，拼一个出线资格，没想到以125：25战胜伊拉克队。”吴成章告诉记者，125分是那届奥运会篮球比赛的最高得分，他在比赛中拿到32分，创下个人新高。而100分的分差，也成为奥运会篮球比赛的最大分差纪录，至今未被打破。

赛后，中国队接受了BBC采访，LION饭店的华侨老板还请整个中国代表团吃饭庆祝，出线仿佛近在眼前。

天不遂人愿。公布排名时，中国队发现自己排在小组第5名，即将要参加的比赛是17名至32名的排位赛，而不是心心念念的八强赛。“主办方解释后，我们才明白，最后看的是积分相等队伍之间的净胜分。所以无论赢伊拉克队多少分，都不能晋级。”吴成章说。

排位赛，中国队先后战胜瑞士队和英国队，在17名至18名比赛中输给意大利队，获得第18名。

“真的很可惜。”时间过去了将近80年，吴成章依然对那届奥运会耿耿于怀。

故地重游，难忘那片篮球场

新中国成立后，吴成章身兼教练和球员的双重身份。

1951年，苏联篮球队访华，吴成章带领球队在上海市立体育馆与苏联队交手。面对人高马大的苏联球员，吴成章发挥控球出色的本领，一个人在“长人林立”的前场运球两三分钟，苏联球员硬是抢不到球。

赛后，吴成章受到苏联队主教练的高度认可，并收获外号“地板王”。但是，那场比赛大比分输球的结果，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中国篮球与世界先进水平的巨大差距。

担任教练的同时，吴成章发明了篮球技术统计速记法。“以前篮球比赛没有录像，复盘难度很大，我就用自创的代号来记录比赛过程，能记录中远距离投篮的区别，统计失误、犯规和篮板球都没问题。”说到尽兴处，吴成章用手隔空比画了几个代号，“遇到国内重要比赛，国家体委都会请我去做记录。”

后来，吴成章还被授予国家级篮球教练员称号，培养了一大批篮球人才，其子吴忻水就是吴成章手下最出色的球员之一。作为八一队和国家队的主力队员，吴忻水两次代表中国男篮夺得亚锦赛冠军。

1984年，吴成章退休，但他并没有离开篮球场，而是拉着老队友李震中组建了“古花”篮球队，队名取自“古稀”和“花甲”，吴成章担任队长。队员中既有退休球员，也有一些电影界大咖。直到2008年作别球场，吴成章和“古花”篮球队队员的足迹遍布美国、澳大利亚、泰国和马来西亚等地。

时间来到2012年，伦敦第三次主办奥运会。应英国驻上海总领事馆邀请，吴成章回到伦敦，观看中英两国的奥运篮球比赛。

现场，吴成章见到了当年的对手、英国球员普莱斯。吴成章说，普莱斯拿来当年的球衣、球裤，可惜他的球衣已经找不到了，只能用“忘带”来搪塞。

同样令人遗憾的还有比赛结果——64年前，中国队以54：25战胜英国队；64年后，年轻的中国男篮却以58：90负于英国队。“几十年前邀请整个中国代表团吃饭庆贺的那家LION饭店也找不到了。”吴成章补充说。

2012年伦敦奥运会上，吴成章(左)和姚明合影。李维嘉/供图

不过，令吴成章感到欣慰的是，中国奥运代表团再也不用像他们当年那样为衣食住行担心，而且以38金27银23铜的战绩名列2012年伦敦奥运会奖牌榜第二。

采访行将结束，吴成章用手摩挲着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篮球赛门票，久久不语，他忘不了那片篮球场。

甬派客户端宁波日报记者 龚旭琪

记者手记

中国篮球人的坚韧与荣光

篮球贯穿了吴成章的一生。

哪怕已过百岁，他还是无法割舍篮球。采访特意选在吴成章所住小区的一个小篮球场内，几年前，吴成章还会在这里投篮，陪小朋友玩篮球。那颗对篮球的炽热之心，未曾因年龄增大而熄灭。

过去的条件很艰苦，但是吴成章和一众前辈并没有知难而退，而是努力站上最高的舞台。更快、更高、更强——更团结，奥林匹克精神一直流淌在吴成章的血液中。

不止篮球，在吴成章身上，“活到老，学到老”这句话有着深刻的体现。打球的时候，他向“常胜军”群声队学习新的战术；当教练时，他钻研记录比赛的方法；退休后，他自创获国际门联认可的门球“中国式侧打”，并举办桥牌电视讲座。

2025年是篮球运动传入中国130周年。作为“中国篮球先行者”，吴成章代表着中国篮球人的坚韧与荣光。老一辈的接力棒，定能代代相传。(龚旭琪)

新闻1+1

关于“中国篮球先行者”

去年12月9日，中国篮球协会公布了2024年中国篮球名人堂入堂人物名单，李震中、吴成章和黄烈作为“中国篮球先行者”入堂。

李震中和吴成章都是1948年奥运会中国篮球队队员和1948年第七届全国运动会冠军成员。黄烈则是“八路军第120师战斗篮球队”主力队员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体工大队”首任大队长。

2024年中国篮球名人堂首次启动“中国篮球先行者”举荐，按照《中国篮球名人堂规程》，“中国篮球先行者”的举荐标准为：从1895年篮球传入中国，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的54年间，积极从事或以各种方式推动篮球发展，在中国早期篮球史上有较高名望和影响力的历史人物。（龚旭琪 整理） 

编辑： 陈奉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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