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网编前语
“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入编有不少涉及宁波的作品，有些是宁波籍或曾活动于宁波地区的画家作品，还有一些经由宁波海港出口，见证了古代中国出口贸易和海上丝路文化交流的繁华。
本栏目将结合正在宁波美术馆举行的“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成果展·宁波特展”及“大系”入编的相关画作，为您介绍一个用艺术方式打开的宁波。
中国宁波网记者 顾嘉懿
发现于敦煌藏经洞的最早的《佛说十王经》，已经被证明是一部伪经。
晚唐五代，战火频仍朝不保夕，苦难中的人们极度渴望被救赎。于是，有中国僧徒仿造印度佛经的格式和语气，糅合中国传统丧葬习俗和佛教中的轮回转世一说，创造了“十王”信仰。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佛说十王经》局部。
“一七”“二七”一直到“七七”，再加上“百日”“周年”和“三年”，说人死后一共要过十道关，每道关由一个“王”负责。只有通过十王审判，才可以进入“六道轮回”。这也就是为什么，古人守孝总是三年为期。
三四个世纪过去，十王信仰在南宋的宁波大盛。人们绘制《十王图》，在仪式上张挂。这些画被日僧携去，成为东传宁波佛画的一大组成。
“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宁波特展，精选了四套宋元宁波出品的《十王图》作为海丝文献进行展示。画中，那以官府模样出现的地狱审判，又糅合了多少画家对社会的观察和体悟呢？
展出的《十王图》出版打样稿。
地狱，以官府的面貌出现
据研究者何卯平统计，宁波东传至日本的《十王图》至少有23套，180多幅。
收录在《宋画全集》中的有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落款“大宋明州车桥西金处士家画”的5幅，收藏于奈良国立博物馆、落款“庆元府车桥石板巷陆（信忠笔）”的10幅，神奈川县立历史博物馆佚名十王像10幅；奈良国立博物馆落款“陆仲渊笔”的3幅，和滋贺永源寺落款“庆元府车桥石板巷陆信忠笔”的11幅收在了《元画全集》中。这些也是现存《十王图》中相对精致、最有研究价值的几套。
《十王图》画了些什么？以展出作品为例，可知画家是将人间法庭的观察，融入在了对地狱场景的想象中。
“五七阎罗大王”。奈良国立博物馆藏
根据留下来的榜题，十殿阎王顺序为“一七秦广大王”“二七初（楚）江大王”“三七宋帝大王”“四七五官大王”“五七阎罗大王”“六七变（卞）成大王”“七七泰（太）山大王”“百日平等大王”“周年都市大王”“三年五道转轮大王”。
十王中，五位面向左方，而另五位面向右方，可知张挂时必定是两壁各挂五轴，面向中间的地藏菩萨像。
张挂场景还原。
从单幅画面看，每幅构图均可分作上下两部分，上层衙门开堂审讯，下层表现地狱景象。在上层，覆以桌布的公案上添有文房四宝，雕花铺锦的太师椅悬挂垂帷饰布。十殿阎王的身穿朝服，头戴珠冕，皮肤白皙，指甲修长，安坐于执掌权柄的主宰地位。他们的衣纹上，绘有人间帝王方能使用的“十二章”纹饰，“日”“月”“星辰”“山”“华虫”“黼”等清晰可辨。
陆仲渊款的阎罗王，衣纹有明显的“十二章”。奈良国立博物馆藏
阎王桌前，有衙役、书记官、鬼巡官一边伺候。他们手中拿着各种功德簿分判善恶。其中有人头戴宋代标志性的长翅帽，如臣子状。宝座背后，还有山水屏风，以及雕花朱漆的栏杆，透过它可以看见庭院里的树木和鲜花。
阎罗王旁边的宋代官员形象。大都会博物馆藏
没有人见过地狱长什么样，在描绘地狱审判时，画家有意将各殿比喻为俗世的宫殿，色彩缤纷的绣花丝绸、考究的家具等豪华装饰，均是南宋物质生活的实际体现。
模仿官府排场的整体氛围，阴曹地府的官吏仿照人间衙署的方式行事，官僚阶层组织形式被直接投射到地狱十王上。故而《十王图》的研究者雷德侯、万君超等人不禁提出这样一个设问：这究竟是一幅佛教画，还是时事讽刺画或“政治漫画”？亦是否可以作如此读解——“人间即地狱”。
刑罚的表现
《十王图》上半部分冥殿的豪华，反衬了下半部分刑场的凄厉。
在早期敦煌藏经洞《佛说十王经》的配图中，对地狱刑罚尚未展开过多戏剧性的表现。而到了宁波的《十王图》里，“风俗写实主义”占据主导主题，对于刑罚的刻画完全是血淋淋的激情戏剧。
收藏于大都会博物馆的《十王图》里，小鬼手持双轴风火轮追赶逃犯，从受罚者身上碾过；鬼卒将钉子钉入膝盖，受刑者痛苦难忍；妇人戴着枷锁被拷走，而她身后，孩子牵着她的衣摆表示不舍；还有上刀山、下油锅，极尽渲染之能事。
双轴风火轮。大都会博物馆藏《十王图》局部
小孩牵衣。大都会博物馆藏《十王图》局部
地狱场景也旨在表现生前所犯罪业在死后无可逃避。大都会的阎罗王一轴，出现了“业镜”，人被押在镜前，镜内反射出他生前曾在船上杀人越货，是一个罪犯。而真正罪大恶极的人，则会被投入“畜生道”，这些在画面里都有着淋漓尽致的表现。
镜中照出罪业。大都会博物馆藏《十王图》局部
研究者范静源分析说，宁波的《十王图》与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佛说十王经》有许多图文不符之处，宁波版对冥界场景进行了进一步扩充，施以亡灵的刑罚进一步增加，对观者形成更强烈的震慑力。范静源认为，“宋代民间志怪小说的流行或者对画家冥界观的形成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如宋末元初周密的笔记小说《癸辛杂识》，南宋洪迈创作的文言志怪集《夷坚志》，均将现实生活中的司法体系纳入幽冥故事系统中，冥界审判呈现出与人间司法审判相同的面貌，可见志怪小说和地狱变相图会相互影响。
从敦煌手卷到宁波挂轴，似乎只有一小步，实际走了三四个世纪。今天，我们已很难精准还原这条信仰传播的路线，我们所能知道的是，正是在这过程中，佛教最终完成了中国化和世俗化。在此意义上，甬产《十王图》正是宋元中国民间信仰生动的图像史证。
艺术史视野中的《十王图》
从落款看，金处士、陆信忠是《十王图》最主要的作者。他们在中国籍籍无名，不见史载。
但在日本16世纪初叶成书的《君台观左右帐记》中，他们的名字却跟顾恺之、吴道子、宋徽宗、李公麟列在一起，进入了幕府将军家的艺术品管理收藏目录。
《君台观左右帐记》中记录的画家。
“陆信忠”，以擅长“佛像十王”被登入；而另一位“金处士”，长期被误记为“西金处士”，概因其落款为“大宋明州车桥西金处士”，日本人断句有误。
在日本，含“陆信忠”款的《十王图》约十余套，数目庞大然品质悬殊。一般认为，部分画有可能是到了日本之后，有人添款所致。奈良国立博物馆的另一套《十王图》，落款“陆仲渊”，有学者认为“陆信忠”和“陆仲渊”或有亲戚关系，采用“家庭作坊”的销售模式。
神奈川县立历史博物馆《十王图》的收藏盒。
在众多海外收藏中国绘画中，《十王图》因为题材特殊，又有明显的外销倾向，较早就引发海外学者的研究和关注。出于藏品优势，最早研究这批画的以日本学者为先。田中丰藏、渡边一、松本荣一、铃木敬从20世纪初便开始关注《十王图》，50年代后则有米泽嘉圃、百桥明穗、井手诚之辅等深化研究。
欧美学界，方闻、太史文、雷德侯都是研究《十王图》的中坚力量。尤其是德国海德堡大学教授雷德侯，他本人的名作《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便从十王图研究发端。雷德侯追溯了《十王图》题材从敦煌经卷发展成宁波挂轴的演变过程，表示宁波版“突出了世俗性、趣味性、生动性以感染受众”。
雷德侯《万物》封面。
在国内，台湾学者石守谦1985年的论文《有关地狱十王图及其东传日本的几个问题》在回顾以往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究了冥府十王名字的来源、各殿官僚组成及其图式渊源，对地藏信仰及《十王图》进入日本以后的若干发展和演变做了深入阐释。
2010年后，大陆学者何卯平、张总、范静源也都加入研究行列，发表了重量级的文章，在前人基础上，他们特别关注到宁波佛画供养人和受众等问题，以及《十王图》的实际使用功能。
应该说，学界对《十王图》的研究已经非常充分。借大展的机会，若能引发更多宁波观众对之“回归性”的认识，或可增强本地的“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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